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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 《(快穿)穿越時空打醬油》作者:獨立斜陽傷晚照【停更】

林朝英的故事(十三)

  歐陽鋒的武功雖略遜王重陽一籌,落敗之後逃命的本事還是有的。全真派一向以俠義自居,若是別人來挑戰,也能容得對手知難而退,唯獨容不得歐陽鋒。看出歐陽鋒想要逃走,全真七子立即以天罡北斗陣攔住去路。王重陽看見弟子們出手,知道如果不喝止他們,全真與古墓和白駝山莊的仇便只能不死不休。但他沒有出言呵斥,他對自己的陣法很有信心,即使林朝英能戰勝他,也不可能逃脫配合精妙的天罡北斗陣。
  
  全真七子既然出了手,師父又沒有制止,便沒有再退下的道理。反正歐陽鋒是華山五絕之一,名次在王重陽前列,師徒齊上也算不得以多欺少,正所謂打自己的架,由著別人說去。包圍圈裡的歐陽鋒左沖右突,始終不能脫身而去。中了王重陽的一劍之後,丘處機、王重陽、馬鈺和劉處玄先後將劍砍在他身上。歐陽鋒也知道古墓派的劍法能克制全真劍法,但他本來的武功風格與於慧勤相去甚遠,不似王晚春與於慧勤有共同的武功基礎,急切之間哪裡能使出古墓派劍法來?
  
  歐陽鋒身上鮮血淋漓,他知道自己可能會喪命於此。在歐陽鋒看來,與其哀求王重陽放他一條生路,倒不如在決鬥中死去,他已經準備好了迎接死神的降臨。於慧勤趕到的時候,見到的便是王重陽帶著高徒們群毆歐陽鋒的場面。她也覺得歐陽鋒做的事情並不妥當,但是更反感王重陽,因為她很清楚,如果歐陽鋒不是她的追求者,王重陽不會這樣痛下殺手。于慧勤沒有直取王重陽的首級,她逕自站到了天罡北斗陣的北極星位上。
  
  王重陽本想趁勢殺掉歐陽鋒,但是他忽然發現已經來不及了,他萬萬沒想到天罡北斗陣第一次使用就被人輕而易舉地抓住了破綻。如果他殺掉歐陽鋒,至少有一位弟子會喪命于慧勤的劍下。他是大俠,怎麼能為了爭風吃醋眼看徒弟被殺呢?所以他放過了歐陽鋒,舉劍直奔於慧勤。此時的王重陽已經忘記了他和林朝英曾經的情誼,他只記得這個女人毀滅了他的一切,恨不得將她一劍刺死。
  
  劍剛剛刺出,王重陽忽覺一陣疾風忽然從背後刮起,忙轉身閃避,只見大雕正怒目圓睜對他揮動翅膀。王重陽想不明白,這只大雕怎麼會有如此高深的功力,他無法再攻擊於慧勤,只能閃展招架。于慧勤很信任大雕的實力,她把注意力放在天罡北斗陣上。佔據了北極星位之後,她本來可以坐鎮中央以逸待勞,但是歐陽鋒的傷勢過重,她得儘快結束戰鬥。
  
  於慧勤知道魁柄相交的位置是這個陣法的關鍵,由武功最高的人佔據,佔據玉衡位的是王處一,七人中央天權位的道士必是丘處機。于慧勤對王處一沒有什麼特殊的反感,但她討厭丘處機,手中的劍直奔丘處機的要害。另外六位道士拼命救援,無奈功力不及,又被於慧勤佔據了有利位置,只能眼看利劍從丘處機肩上砍下,右臂和劍一起掉下塵埃。丘處機痛得大叫一聲,跌倒在地上,鮮血迸了王處一滿臉。
  
  孫嫂早已背起昏迷的歐陽鋒向後山飛奔,於慧勤也不戀戰,招呼著大雕往回趕。馬鈺和王處一抬起丘處機,跟著臉色灰敗的王重陽回到重陽宮。天罡北斗陣初戰失利,這個陣法將沒有第二次使用機會。為丘處機敷藥之後,王重陽回到自己的房間,在畫像前佇立許久。全真七子都見過這幅畫像,都稱讚過這幅像畫得惟妙惟肖,但他從來沒有告訴他們,這像是林朝英畫的。
  
  對著這幅畫像,王重陽想起了很多往事。當初跟林朝英在一起的時候,他也曾有過無比幸福的感覺,但他不願意為了林朝英拋棄他的雄心壯志,他害怕自己會沉迷於兒女私情,害怕自己會碌碌無為地度過一生。決定出家的那一刻,他為自己的胸襟和魄力而自豪,可是現在他後悔了。如果他當初選擇結婚,林朝英一定會盡心盡力地幫助他實現自己的願望,他不但會有一個美滿幸福的家,還會在千秋史冊上留下屬於他的一筆。只是他已經無法回頭,即使沒有歐陽鋒,林朝英也不會回到他的身邊。
  
  當天夜裡,全真派掌門王重陽悄然坐化,他離開人世的時候,沒有人守在他的身邊。全真七子大辦喪事,於慧勤和孫嫂得到了消息,但是沒有前往重陽宮弔唁。歐陽鋒失血過多,還倒在小院裡昏迷不醒。孫嫂曾經到山下去打聽歐陽鋒的家,想找到他的隨從,但是沒有找到。終南山下確實有幾戶半年前易主的房產,但房主都堅稱不認識如此這般的一個人。找不到白駝山莊的人,孫嫂只好買了些綢緞回來。
  
  歐陽鋒身上的衣服已經不能再穿了,不管他是生是死,都得裡裡外外換一身新的。於慧勤在這個世界住了十幾年,女工針黹也學了一些,但是並不精通。她很想把這個任務推給孫嫂,但是孫嫂不肯答應。她不知歐陽鋒的底細,至始至終覺得這是一樁不錯的婚事,所以只管漫山遍野的跑腿采藥,並不往歐陽鋒跟前去。于慧勤只得守著歐陽鋒,手裡縫著衣裳,眼睛時不時地看看他是否醒了,一邊想他是不是做多了壞事,所以怕被人抄了他的老窩。
  
  歐陽鋒其實早就醒了,但他不敢睜開眼睛。昏迷之前他曾經聽見大雕的叫聲在身後響起,知道那是林朝英來救他。可他沒有感覺到劫後餘生的慶倖,反倒被巨大的悲哀籠罩了。不管那場論劍帶有多大的偶然性,武林中都知道王重陽輸給了林朝英的弟子,他卻又輸給了王重陽,歐陽鋒不知該怎樣面對於慧勤,他擔心她會越發看低他。正在胡思亂想的時候,忽然聽見於慧勤的聲音:“既然醒了,就別裝睡了。”

        林朝英的故事(十四)

  歐陽鋒睜開眼睛,有些不敢看於慧勤,但還是忍不住看了一眼。發現於慧勤的臉上並沒有鄙視、嘲笑、失望之類的神情,他略略放了心。於慧勤細細地告訴他,他的前胸、後背和手臂各有幾處傷,每處傷口有多深多長,用的是什麼藥。其實歐陽鋒對藥的味道很敏感,早已分辨出那些傷藥的配方,但他還是靜靜地聽於慧勤把話說完。及至於慧勤問他是否要通知他的隨從們,歐陽鋒毫不猶豫地拒絕了,理由是怕嚇著他的侄子。
  
  於慧勤覺得這個理由倒也說得通,歐陽克不過十三四歲,到底還是個孩子,看見父親傷成這個模樣,不知會怎麼擔心。歐陽鋒眨了眨眼睛,其實他的兒子沒有那麼膽小,他是不想回到自己臨時的住處。倒不是擔心安全問題,即使不能用武功,憑他那一身出神入化的毒術,也不怕全真七子找上門尋仇。他只是很享受那種被人照顧的感覺,自從嫂子去世之後,已經很久沒有人這樣待他了。
  
  歐陽鋒並非一開始就是武林高手,少年時候也曾在決鬥中吃過虧受過傷。那一次就是嫂子守在跟前照顧他,為他擦身,為他換藥,為他翻身,喂他湯湯水水。於慧勤為他做這些事情的時候,他覺得閉著眼睛也不錯,不但不用面對於慧勤,還能有一種嫂子回到他身邊的感覺。如果嫂子還活著,他們早就結了婚——西域很多遊牧民族有哥哥死後娶嫂子的傳統,即使他們這麼做了,也不會有人指責他們。
  
  想到死去的嫂子,歐陽鋒忽然意識到,他本來沒打算一個人度過一生。只是嫂子因為難產死了,他擔心後娶的妻子刻薄了嫂子用性命換來的兒子,所以才一個人把兒子拉扯大。現在兒子已經長大,可是跟他年紀相仿的女人早已嫁出去了,他又不想娶個跟兒子差不多大的小姑娘。雖然一直有人給他說親,但始終沒有遇見合適的。
  
  看著拿著縫了一半的衣裳飛針走線的於慧勤,歐陽鋒想起他是來向這個女人求婚的。這是個漂亮又有能力的女人,即使沒有《九陰真經》,也是一樁不錯的婚事。歐陽鋒想讓於慧勤收回成命,但他不知道該怎樣開口。聽見于慧勤和孫嫂說起王重陽去世的消息,他知道林朝英對王重陽已經沒有一絲情誼了。這讓他想到了另一種可能,也許林朝英是因為不信任他才不願意嫁給他,她可能會擔心自己得到《九陰真經》後對她下毒手。
  
  歐陽鋒發現自己沒有辦法打消於慧勤的疑慮,他確實是為了《九陰真經》而來的,他只考慮了如何從這個女人手裡得到《九陰真經》,而沒有想過怎樣疼愛這個女人。明知道自己得到美人的機會已經很小,但歐陽鋒從來不是一個知難而退的人,他決定小院裡住下來,直到林朝英答應他的那一天。他一直喜歡嫂子那樣溫婉成熟的女人,但一個姑娘被歲月磨礪得成熟的時候,她早已為人(妻)為人母了。如果錯過了這樁婚事,也許他只能孤獨終老。
  
  三天后洪七公來到終南山,還帶著丐幫鳳翔府分舵的幾個頭面人物。他是碰巧走到長安,聽說王重陽去世,特意來弔唁的。乞丐們在重陽宮見到斷了一隻手臂的丘處機,也聽見道士們說起了那場衝突,按照他們的說法,這當然完全是林朝英和歐陽鋒的不是。出了重陽宮,乞丐們又來後山拜訪古墓派掌門。這只是一場禮節性的拜訪,洪七公並沒有提及那場衝突,他是個正人君子,不願意過問這些爭風吃醋的事情。
  
  還沒有痊癒歐陽鋒硬撐著起了床,熱情地接待了洪七公一行,仿佛他是這裡的男主人似的。洪七公當然沒有問那些與私生活有關問題,他只是與於慧勤和歐陽鋒切磋了一回武功。不過那幾個隨從顯然沒有洪七公的胸襟,從他們的表情上可以看出來,林朝英與歐陽鋒不得不說的故事會從他們嘴裡傳遍江湖。于慧勤知道歐陽鋒是故意這麼做的,她很想揍他一頓,可是他身上的傷口又迸裂了,鮮血染濕了衣衫,讓她無處下手。
  
  在返回小院的山路上,歐陽鋒告訴於慧勤,他這些年一個人打理白駝山莊,凡事都只能靠自己撐著,他已經很疲倦了。他很想要一個家,一個知冷知熱的女人,他不願意做他的徒弟,他要做她的丈夫。他永遠不會背叛她,會努力做一個好丈夫,希望她能嫁給他。歐陽鋒說了很多,聽上去倒也入情入理,於慧勤覺得,如果他真的能做到的話,這也是一樁不錯的婚事,但是歐陽鋒能做到麼?於慧勤沒有這個把握。
  
  沒有得到滿意答覆的歐陽鋒很失望,但他已經不能再等下去了。白駝山莊的運轉出了一些問題,他得馬上趕回去處理。於慧勤有些擔心他身上的傷,但歐陽鋒說這些傷並不要緊,他會平平安安地回到西域,當然還會平平安安地回來。他最後告訴於慧勤,即使她走到天涯海角,他也一定會找到她,他歐陽鋒想做的事情,就從來沒有半途而廢的,只要他還活著。
  
  歐陽鋒離開終南山後,於慧勤開始學習梵文。《九陰真經》上卷的最後一章是真經的總旨,乃是中文音譯的梵文寫成。林朝英在古墓裡留下了一些梵文書籍,靠著這些書,於慧勤將這一章翻譯成中文。在華山論劍過去一年多之後,於慧勤認為自己已經領悟了《九陰真經》的要義,她毀掉了這本經書。歐陽鋒再次回到終南山的時候,她答應了他的求婚。她不怕歐陽鋒的暗算,如果她死了,歐陽鋒就永遠得不到《九陰真經》。
  
  婚後的歐陽鋒待她很好,他們先後生了兩個兒子。看到長子的那一刻,歐陽鋒欣喜若狂。這不是他第一次做父親,但他始終沒有勇氣向世人宣佈歐陽克是他的兒子,他時常安慰自己,就當把自己的兒子過繼給了無子早逝的哥哥。現在他可以為這個孩子的出生大肆慶祝,不管怎麼慶祝都不過分。得了兒子的歐陽鋒待于慧勤越發好了,於慧勤沒有細細分辨他的好究竟有幾分是出於真心有幾分是為了《九陰真經》,她覺得那麼做純粹是給自己添堵。
  
  在兒子娶了媳婦之後,于慧勤才將《九陰真經》傳給了歐陽鋒。他們已經做了二十多年的夫妻,相濡以沫已經成了一種習慣。歐陽鋒參加了第二次華山論劍,並且取得了勝利。但是沒有人把他當做真正的天下第一,因為大家都知道,他的夫人比他更厲害。

         曲傻姑的故事

  崔月霞醒來的時候,發在自己躺在一個亂石堆裡,她立即意識到發生了詭異的事情。她很想找個人問問這是什麼地方,但是四周寂靜無人。她想站起身來,卻沒有一點力氣。她發現自己很難受,比記憶裡的每一次生病都難受,尤其是後背,仿佛剛剛挨了重重一擊似的。崔月霞萬念俱灰以為自己會在這裡長眠的時候,一個十八九歲的漂亮姑娘喊著師姐奔了過來。崔月霞已經不去想她為什麼叫自己師姐,為什麼穿著古式服裝了,她現在只想怎樣才能活下去。
  
  漂亮姑娘解開崔月霞的衣裳,往後背上看了一回,登時大驚失色。她又喊來了一男一女,男的二十三四歲的年紀,生得極是俊秀,女的也是十七八歲,也是個美女,只可惜瘸了腿。漂亮姑娘拿出一粒藥送到崔月霞的嘴邊,崔月霞猶豫了一下還是咽了下去。聽見漂亮姑娘說她是中了李莫愁的五毒神掌,崔月霞心裡湧起一陣悲哀。不用照鏡子她也知道,她現在已經是四十來歲的人了,好端端的一覺醒來,十幾年的青春忽然沒有了。
  
  男青年為崔月霞推拿穴道,崔月霞感覺略微好受了些,但還是不能走動。男青年將崔月霞背回住處,與兩個漂亮姑娘愁眉苦臉黯然相對。男青年順手拿起針線籃中一條絲線,拿剪刀剪成一段一段。崔月霞並沒有說話,她正躺在床上思考對策的時候,男青年想到了用剪刀對付李莫愁的主意。崔月霞被他們帶到一家鐵匠鋪,見到了一個五十來歲邋邋遢遢的老鐵匠。一切都如崔月霞所知道的那樣,被入伍老鐵匠正在抓緊參軍前的有限時間為最後的客官打造大剪刀。
  
  崔月霞顧不得憂國憂民,伏在桌上半坐半臥,仍舊思考她日後的生活。這是個完全不同的世界,崔月霞在本來世界裡學的那些技能完全用不上,而這個世界必備的技能她一樣不會。好在被她替代的傻姑娘是有人罩著的,只要桃花島主還健在,她應該是安全的罷?如果能向黃藥師學兩招,她就不用為在這個世界安身立命發愁了。但崔月霞沒有把握,她究竟能不能騙過桃花島主,那個人實在太聰明了。
  
  不過桃花島主並沒有出現在崔月霞面前,找到鐵匠鋪的是李莫愁。鐵匠用鐵錘趕走了她,便收拾了打鐵用具,要往軍營報到。崔月霞知道他這一去便不能生還,但她已經無法開口勸說,因為那體內的餘毒又發作了。男青年再次為崔月霞推拿穴道,她感覺好了許多,但男青年說她體內的餘毒還是沒有盡數清除。徹底根治五毒神掌的傷需要很長時間,男青年要去找他的姑姑,不方便繼續留在這裡,所以他把治療方法教給了兩個漂亮姑娘,之後獨自離去了。
  
  漂亮姑娘覺得鐵匠是她的師兄,受傷的又是另一位師兄的女兒,留在鐵匠鋪養傷也未為不可。她們就在鐵匠鋪裡住了下來,直到一個月後,崔月霞體內的毒盡數除去,她們才離開那裡。在這一個月的時間裡,姑娘們驚喜地發現,傻姑挨了李莫愁的一掌之後居然不傻了。不傻的傻姑記得父親腿上有殘疾,記得她的家在牛家村,記得她父親被人殺死,記得她父親生前開了一家酒店,卻忘了桃花島和三招叉法、三招掌法。姑娘們對此並不擔心,她們認為武功是可以再學的。
  
  離開鐵匠鋪之後,漂亮姑娘向崔月霞講述了許多與桃花島有關的事情,當然也教了她一些武功招式。崔月霞學得並不快,但姑娘們沒有感到失望,她們覺得傻姑能恢復到這個程度已經相當不錯了。漫無目的地走了一陣,崔月霞提出要回牛家村看看。兩個姑娘非常贊同,她們覺得自己也該回到嘉興祭拜親人。她們一起來到浙江,先在臨安城外的江邊找到了大名鼎鼎的牛家村,村頭還有一家空蕩蕩的酒店,房間裡落滿灰塵。
  
  崔月霞在廚房裡找到了密室,但是密室裡沒有一件珍寶。村西的樹林裡有幾座墳墓,其中一座墳墓埋葬著曲靈風的遺骨。墓碑上的字寫得很漂亮,大約是黃藥師的親筆。崔月霞按照這個時空的習俗在墳前叩頭祭拜,焚香奠酒之後恰好有村民從這裡路過。那是一位六十多歲的老人,打量了崔月霞半晌,認出她是開酒店的曲瘸子的女兒。老人還記得,當然曲瘸子忽然失蹤,他的女兒也忽然發了瘋,許多年後一群人進了曲家酒店,這裡就出現了曲靈風的墳墓,傻姑娘也不見了。
  
  老人很關心崔月霞這些年是如何度過的,看見她帶著兩個漂亮姑娘,他甚至以為那是崔月霞的女兒。崔月霞沒有將實情告訴他,只說曲靈風是被一個過路的強盜殺死的,那客人是個精通醫術的人,蒙他好心帶回去治療,如今自己已經痊癒了。聽說崔月霞至今還是孤身一人,老人嘮嘮叨叨地囑咐她趕緊找個人嫁出去,女人沒有孩子將來便沒有依靠。崔月霞覺得如果她說要在牛家村定居的話,老人大概還會熱心地提供幾個光棍鰥夫供她挑選。
  
  祭拜了曲靈風之後,崔月霞與兩個姑娘一起離開了牛家村,她們來到了嘉興。兩個姑娘也祭拜了親人之後,今後該往哪裡去的問題擺在三個人面前。崔月霞自知武功低微,覺得在這個世界做個平民百姓沒有甚麼不好。兩個姑娘也不是先天下之憂而憂的聖賢,她們也願意留在故鄉過普通人的日子,但是她們有大仇未報,不可能從此隱居。漂亮姑娘決定去找師父,她打算繼續跟桃花島主學習一段時間,只要她的武功勝過李莫愁,她們就有了手刃仇人的可能。
  
  崔月霞沒有跟著她們一起走,她還是怕桃花島主看出她的秘密,所以她告訴兩個姑娘,她準備回到牛家村定居。兩個姑娘對此完全理解,她們也打算報仇之後葉落歸根長伴父母廬墓。崔月霞與姑娘們在臨安城外分手,看著她們的身影消失在大路的盡頭,崔月霞又回到了臨安。她想在臨安找一個工作,不管做什麼,只要能養活自己就做夠了。

        曲傻姑的故事(二)

  崔月霞沒有找到工作,這當然有這個時空裡提供給女人的職位太少的緣故,更重要的是她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關係背景。謹慎的雇主們更願意雇傭有口碑的中人介紹的雇員,哪怕那些來歷不明的人要求的薪水略低一些。被崔月霞替代的傻姑娘是臨安本地人,但崔月霞只繼承了她的聲音,沒有繼承她的口音,所以人們不相信她就是臨安人。無奈的崔月霞只得回到牛家村,住在曲靈風本來的房子裡,將門口的酒幌子換了一個新的,重新開起了酒店。
  
  這是一個偏僻的小村莊,路過的人不多,光顧酒店的客人當然更少。其實曲靈風生前並不靠酒店的利潤生活,他進皇宮偷古董名畫的時候順手捎帶些金銀首飾之類,便足夠父女兩個在小村裡過富足生活了。崔月霞的烹調手藝更無法與桃花島門人相提並論,酒店很快就難以維持了。好在小村靠近錢塘江,崔月霞在江邊垂釣,多多少少能有些收穫,倒也不難填飽肚子。
  
  幾個月後有媒婆上門提親,介紹了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光棍。崔月霞倒不挑剔這人年紀太大,畢竟她自己在眾人眼裡也是四十來歲的人了,但這個人的遊手好閒在十裡八鄉是出了名的,所以她拒絕了這樁婚事。後來又有人先後介紹了幾門婚事,男方都是條件很糟糕的人。時間久了,崔月霞也意識到了問題的所在,在眾人看來她是個有精神病史的人,不是實在娶不到媳婦的人不會“看中”她。
  
  如果僅僅是這樣倒也罷了,崔月霞本來的時空裡有個詞叫做獨身主義,一生一世不結婚也不是不能接受,但是她發現鄉民們對她的態度也有些異常。他們都是非常純樸的人,都能為曲傻姑的坎坷身世感傷一回,但他們容不得崔月霞接近他們的家,特別是他們的孩子。每回有孩子走到崔月霞跟前,他們的父母或者祖父母總會以各種理由召喚他們立即回去。鄉民們以為他們的疏遠和戒備是無跡可尋的,其實崔月霞早已發現了。
  
  崔月霞能理解這些鄉民們,如果她是孩子的父母,她也會時時刻刻防著一個潛在的精神病患者靠近孩子,但現在她是被隔離被防備的人,心裡還是不免有些難過。她覺得自己不可能長期停留在這個小村莊裡,也許她本來就屬於武俠世界,在這裡只是暫時歇腳而已。動了這個念頭之後,崔月霞開始考慮如何在武俠世界生存,這個問題大約等於如何能練就高深的武功。她還是不敢驚動桃花島主,只有終南山下的古墓是她可以去的地方。她還記得有一條密道可以出入古墓,那需要長時間的潛水,好在她跟著漂亮姑娘學習了閉氣的口訣,也許她能完成這個任務。
  
  夏天來臨的時候,崔月霞開始在錢塘江裡練習潛水。鄉民們很快發現了這個問題,她們認為那是瘋女人又在發瘋了。南下的大雁經過的時節,曬得黝黑的崔月霞已經可以在水裡閉氣一個時辰了。但是她不能立即去終南山,因為她的內功不佳,不能在寒冷的水流中支撐太長時間。崔月霞在鄉民異樣的目光裡度過了新年,在來到牛家村第三年的春天,她又踏上了返回武俠世界的旅程。
  
  崔月霞悄悄來到終南山,驚訝地發現山上幾乎沒有高大的樹木,許多地方居然還可以看見焚燒的痕跡。她隨即想到這大概是蒙古兵燒毀了重陽宮的緣故,也許楊過和小龍女已經開始了長達十六年的別離。沒有道士們的跟蹤監視,崔月霞在山上轉了幾日,確實發現了後山古墓的入口,只是那入口已經被巨石封住。崔月霞觀察了山上的水流,最終從一個山洞裡潛入了一條地道。
  
  在地道裡摸索了十幾個時辰之後,崔月霞終於到了地道的盡頭,看到了石壁上方刻著的《九陰真經》殘本。抄錄完畢之後她又摸進了古墓內部,摸索了一回之後,果然在兩間形狀奇特的石室裡的頂部發現許多奇怪的符號。崔月霞武功低微,並不知道這些符號的含義,甚至分辨不出究竟哪一處刻著的是《玉(女)心經》,哪一處是全真武學。好在林朝英在古墓裡留下許多武學書籍,崔月霞用油紙包了幾本,潛水離開了古墓。
  
  此時的終南山經過一場兵火之災,滿目瘡痍人煙稀少,崔月霞就在一個山洞裡住了下來。最初的兩年裡,她必須到遠處的山林射獵樵采才能得到食物,後來山上的植被漸漸恢復,獲得食物也容易了許多。閱讀了林朝英藏書之後,崔月霞的武學知識大大地提高了,雖然不能修煉《玉(女)心經》記載的內功,古墓和全真兩派的外家功夫還是可以學習的。崔月霞在山裡住了七年,期間沒有全真道士故地重遊,楊過也沒有回到終南山來。
  
  將林朝英的藏書盡數閱讀過之後,崔月霞離開了終南山,她覺得她應該收一個徒弟,以便一同修習古墓派的內功。此時正是一個兵荒馬亂的年月,崔月霞沒有費什麼力氣就找到了合適的人選。這是一個被蒙古人殺害了父母的女童,只有七歲的年紀,不過看得出來是個聰明伶俐的孩子。崔月霞很高興,有了徒弟不僅僅意味著武功的提高,她將來的養老問題也一併解決了。
  
  知道江南將來會遭遇一場戰亂,崔月霞沒有帶著孩子回到江南,她們一起來到了華山。此時的華山並沒有武林門派佔據,崔月霞決定在這裡開創華山派。雖然若干年後還會再有一次華山論劍,但以華山之大,崔月霞想要避開黃藥師也很容易。況且她又不會再用曲傻姑的名號,就算黃藥師見了她,只怕也會認為是相貌相似的另一個人,畢竟他們已經多年不曾見面了。

         曲傻姑的故事(三)

  說是要自己開創一派,其實在最初的八年裡,華山派只有崔月霞和徒弟兩個人。她們在華山上搭建了一座木屋,崔月霞向徒弟傳授武功,這個武功包括全真和古墓的劍法、拳法和桃花島的內功心法和碧波掌法的一些招式。到了華山五年之後,崔月霞才帶著徒弟練習《玉(女)心經》記載的內功。當然她們的內功基礎都很薄弱,好在這門功夫只要求兩個人一同練習,對練習者的內功水準沒有特殊要求。
  
  第三次華山論劍即將來臨的時候,崔月霞帶著徒弟離開了華山,她打算躲開這場熱鬧。下了華山的崔月霞很快意識到另一個問題,這七年裡徒弟日日與她相伴,與社會接觸得很少,與武林人士也沒有什麼來往。而華山派想要發揚光大的話,掌門人顯然不能不諳世事。儘管她現在還不能以華山派掌門的名義出現在武林人士面前,因為她不能解釋武功的來歷,那得等到楊過夫妻歸隱、全真派完全沒落、黃藥師去世才行,不過帶著徒弟接觸社會卻是可以的。有了這樣的想法,崔月霞帶著徒弟在江湖上遊歷了四年之久。
  
  離開華山的第二年,她們從蒙古兵手裡搶下了一個十四歲的男孩,華山派有了第二個徒弟。按照武林門派的規矩,弟子們的名字裡要有一個字用來標明輩分,所以崔月霞給這個徒弟改了名字。大徒弟名字叫做張福和,崔月霞覺得這個名字很好,有福又祥和,所以沒有給她該名字。二徒弟本來叫劉順生,就按照“福”字輩改名劉福生,雖然土氣了些,也是這個世界常見的名字。
  
  崔月霞帶著兩個徒弟走了三年,到了浙贛交界地帶,在懷玉山下的一個樹林裡遇到了一個手握玉簫的青袍老者。那老者至少有九十多歲的年紀,臉色很有些灰敗,看崔月霞的目光仿佛在分辨她是否是自己多年不見的故人。崔月霞立即意識到這就是黃藥師,她趕緊打發兩個徒弟到樹林外等候。黃藥師已經從程英那裡得知曲傻姑恢復智力的事情,他去過一趟牛家村,但是沒有找到她。見到崔月霞的那一刻,他立即發現眼前這個女人並不是曲傻姑,雖然她的聲音跟曲傻姑一模一樣。
  
  黃藥師是個絕頂聰明的人,已經他已經露出了下世的光景,崔月霞覺得自己很難騙過他,所以她坦率地告訴他,曲傻姑已經死在李莫愁的五毒神掌下,她只是一個來自異世的陌生人。黃藥師平靜地接受了這個說法,他告訴崔月霞,他覺得自己將不久于人世,正準備趕回桃花島,但是顯然已經來不及了。他委託崔月霞將他的遺體送回桃花島,與馮衡合葬,並將他的死訊通知他的女兒,由黃蓉向她傳授玉簫劍法作為酬勞。黃藥師說完這些話之後便溘然長逝了,崔月霞置辦了棺槨,將他的遺體送回了桃花島。
  
  埋葬了黃藥師之後,崔月霞帶著兩個徒弟趕赴襄陽,但是他們沒能見到黃蓉和郭靖。襄陽城已經被蒙古兵圍得水泄不通,崔月霞沒有把握憑一己之力闖進去。她想著也許這一次襄陽還能有驚無險地脫困,所以就藏在城外的山裡等了幾日,誰知等到的是襄陽陷落的消息。蒙古兵攻打襄陽多次,都以損兵折將告終,還在城下折了大汗蒙哥的性命,他們在襄陽進行了一場雞犬不留的大屠殺。
  
  這場屠殺結束之後,崔月霞在城頭見到了郭靖的遺體。此時的蒙古大汗忽必烈雖是拖雷的兒子,與郭靖卻沒有什麼情誼,他覺得郭靖悔婚害得他姑姑孤獨一生,又害了他的堂兄的一條性命,還阻礙了蒙古人一統江山的大業,是罪該萬死萬死猶輕,因此下令將郭靖的屍體肢解示眾。崔月霞沒有去為郭靖收屍,她找到了丐幫荊州分舵,打聽到幫主耶律齊當時並不在襄陽,她告訴乞丐們,她受黃藥師之托有消息傳給他的親人。
  
  七八天后一對四十來歲穿著孝服的夫妻來到荊州,他們就是耶律齊和郭芙。黃蓉生前很疼愛這個女兒,借著嫁夫隨夫的理由打發郭芙跟著耶律齊離開了襄陽。得知襄陽被圍之後,這對夫妻匆匆忙忙地趕來援救,不想才走到半路,就聽說蒙古人用火炮轟塌了襄陽城牆,郭靖夫妻已經遇難。他們趕到襄陽奪回了郭靖的遺體,聽說有人傳來了黃藥師的消息,所以轉道往荊州來了。
  
  郭芙並不認得曲傻姑,在她還未出生的時候,黃藥師就已經帶著曲傻姑離開了桃花島。為外祖父的去世痛哭了一場之後,她向崔月霞表示由衷的感謝,雖然她是個刁蠻任性的人,對親人的感情卻是真誠的,對幫助自己親人的人的感謝也同樣真誠。耶律齊第一次得知華山派的名號,不過他正為四位親人的不幸去世而傷心,又要安慰傷心的妻子,當然沒有心情與華山派掌門切磋武功。直到崔月霞離開丐幫荊州分舵,他始終不知道華山派的一部分武功來源於全真派。
  
  崔月霞並沒有提及酬勞一事,她知道郭芙武功不強,不可能從她那裡學到玉簫劍法的精髓,她也不可能憑自己的天資領悟出來,倒不如賣丐幫幫主和未來的峨眉派掌門一個人情,這對華山派在江湖上立足很有利。離開丐幫荊州分舵之後,她帶著兩個徒弟回到了華山,現在楊過夫妻已經歸隱,黃藥師已經去世,全真派雖然沒有完全沒落,但全真七子都已經不在人世,武功最高輩分最高的耶律齊算是跟她有了一點交情,華山派可以面對江湖人士了。

        曲傻姑的故事(四)

  這場戰亂造成許多人死於非命,許多人流離失所,從荊州返回華山的途中,崔月霞又收留了三男三女六個孤兒。收下第八個徒弟之後,崔月霞決定再也不收徒了,畢竟連王重陽和黃藥師生前都只收了七個徒弟。回到華山之後,她先帶著八個徒弟擴建了房屋,隨後又給張福和劉福生辦了婚事,華山派的發揚光大並非一朝一夕之功,她可不想在這個問題上重蹈黃藥師的覆轍。
  
  轉眼又是十餘年時間過去,六個小徒弟先後長大成人,崔月霞給他們操辦了婚事。華山派也有了第三代弟子,張福和夫妻生了四個孩子,三徒弟王福泰和五徒弟李福英也生了兩個個孩子。從掌門崔月霞算起,華山派的成員沒有一個堪稱絕頂高手的,倒是繁衍生息這一項,一點都沒耽誤。好在武林中人也不知道這個門派的存在,沒有什麼江湖是非找上門來,只有丐幫幫主耶律齊夫妻始終念著崔月霞安葬黃藥師的恩情,打發丐幫華陰分舵的舵主上山拜訪過。崔月霞從乞丐們那裡得知了一個對於華山派很重要的消息,煊赫一時的全真派徹底煙消雲散了。
  
  原來蒙古人攻破襄陽之後勢如破竹,湘鄂贛一帶名城重鎮相繼失守,雖有李庭芝死守揚州護住京師北門,到底被蒙古人從西、南兩側兵臨臨安城下。宋國君臣從海上逃到嶺南,被蒙古人一路追擊到崖山。宋滅之後全真派內部為了日後的發展問題產生了分歧,一部分人主張繼續抗蒙,一部分人主張養精蓄銳以待天時。雙方各執一詞互不相讓,最後竟內訌起來,李志常壓制不住,竟至活活氣死。教眾們或者另投其他門派,或者做了尋常的道士繼續修行。
  
  宋國遺民也許會為此扼腕歎息,不過對於崔月霞來說,全真派的消失意味著再也不會有人質疑她的武功來歷了。從這個角度來看,這也許能算一個好消息,至少不是個非常糟糕的消息。但這個消息對於年近古稀的崔月霞已經沒有太大意義了,她本來就不是武學奇才,起步又比別人晚了許多,便是走下華山,也不可能名動江湖。大徒弟張福和的武功已經勝過了她,她正準備讓賢,不過在這之前,還有最後的一件事情要辦。
  
  幾十年後武林中將有武林和峨眉兩大門派,跟著兩個門派搞好關係對華山派的未來有利。此時郭襄還在尋找楊過的路上,也許等到她定居峨眉的時候,崔月霞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不過張三豐應該在武當山,還沒有遇見宋遠橋,武當派也沒有正式成立,他是個有能力的厚道人,如果在他籍籍無名的時候結交,大概他會念著這段淵源關照一下華山派的後人們。基於這樣的考慮,崔月霞覺得她有必要往武當山走一趟。
  
  張福和夫妻不放心年近古稀的師父獨自遠行,也帶了孩子們隨行。他們從華山一路遊覽而來,在武當山盤桓多日,總算在一座山峰上看見了一個舞劍的三十來歲男子,生得額尖頸細,胸闊腿長,環眼大耳。崔月霞早以記不清張三豐的容貌究竟是不是這個模樣,不過看那人的劍法倒是很高明,所以她還是上前打了招呼。攀談之後得知那人果然是張三豐,崔月霞大喜,一連與他切磋了十餘日。
  
  崔月霞當然沒有跟張三豐比武,他們只是口頭上研討了一番。張三豐閱讀了大量的道家經典,並且有很多獨到的見解,解開了崔月霞對全真派武功的一些疑惑。崔月霞轉述的王重陽武功理論又讓張三豐耳目一新,他也覺得自己受益良多。雖然張三豐的武功更強,但崔月霞年長了許多,所以他只跟張福和夫妻同輩相稱。崔月霞一行離開武當山的時候,連幾個孩子都跟張三豐混熟了。
  
  回到華山之後,崔月霞將掌門的位置傳給了張福和,她以華山派第二代掌門的身份走進了江湖。此時華山五絕皆已離世,西毒一支斷了傳承,另外四支也已日漸式微,張福和夫妻憑藉著桃花島、古墓、全真和《九陰真經》殘本打造出來的混合武功,很快打開了局面。在闖蕩江湖的過程中,她也收留了幾名孤兒。看見華山派人丁興旺,崔月霞很滿意,從武當山回來後,她再也沒有走下落雁峰,只管潛心教導第三代弟子。
  
  華山派出現第四代弟子的那一年,武當派掌門張三豐和峨眉派掌門郭襄相繼來到華山,還帶著他們各自的大徒弟,宋遠橋和風陵師太,他們是為了告知自己開宗立派的消息而來的。其實作為一派掌門本來不用親自登門,但是張三豐念著十幾年前的一段舊交,郭襄記著崔月霞安葬黃藥師的恩情,所以他們親自來了。其實那一年本該是第四次華山論劍的年份,但是沒有一位武林人士為了這個緣故來到華山,屬於五絕的那段歷史已經正式結束了。
  
  武當、峨眉兩派成立的第二年,崔月霞離開了那個世界。彌留的時刻,她的徒子徒孫們都守在病榻前。崔月霞本來對自己的成績很滿意,她留下了一個興旺的門派,也算有所作為,徒弟們對她尊敬孝順,也不算孤獨終老。就要安然撒手的時候,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對華山派未來的巨大憂慮支撐著她的意識,她又一次睜開了眼睛。所有的人都知道,這就是所謂的迴光返照,他們聚精會神地聆聽她最後的遺言。崔月霞微弱卻清晰的聲音在眾人耳邊響起:“記住,華山派永遠不收姓鮮於的和姓岳的徒弟!”
  
  張福和不明白這是為什麼,她跟著師父三十多年,從來沒聽見師父說起過她跟這兩個姓氏的人有什麼仇恨。不過這是師父最後的心願,她怎麼能讓師父死不瞑目呢?反正又不是張、王、李那樣的大姓,不會影響華山派日後的發展。“請師父放心,華山派絕不收姓鮮於的和姓岳的徒弟!”“請師祖放心,華山派絕不收姓鮮於的和姓岳的徒弟!”在一片喊聲中,崔月霞離開了這個世界。
這世上確實有人在乎你。只是他們此時此刻可能有點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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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淩波的故事

  程麗娟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她的身體正在半空中下墜,隨即有人狠狠地踏上了一腳。她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無數跟尖刺一齊紮在她的身上。身體著地之後,程麗娟發現她身處一片低矮的花樹叢裡,不過這種花樹她從來不曾見過。花樹叢外一邊站著十來個穿古裝的男女,個個都帶著兵器,另一邊一個穿著杏黃色古式服裝帶著武器的人背對著程麗娟,正要舉步離去。人群裡一個中年婦女忽然叫住了準備離去的人,她稱那人為李姐姐。
  
  那位李姐姐繞到距離人群幾仗遠的地方站住,只聽中年婦女說教她一個乖,用劍挖兩包土便可以借力從情花從裡躍出來,不必傷了高徒的性命云云。姓李的女人顯然不領她的情,這時候說這個話豈不是太遲了?雙方話不投機爭論起來,一個小夥子揮舞著兵刃喝道:“李莫愁,你今日惡貫滿盈,不必多費口舌徒自強辯了。”說罷一群人便包抄了上去,口裡還在不住地聲討李莫愁的罪行。
  
  程麗娟立時便明白了緣故,她並沒有愚蠢地問這是不是拍電視。在她本來的時空裡,願意做明星的人太多了,導演完全可以雇用群眾演員或者替身演員拍攝這樣受罪的鏡頭,實在沒有必要冒著犯綁架罪和傷害罪的危險把她弄到拍攝現場,所以實際存在的可能性只有一種——她莫名其妙地到了另一個時空。好在這不是一個完全不瞭解的世界,程麗娟覺得,自己的運氣雖然很糟糕,但是還沒有糟糕到極點。
  
  那群男女專心致志地打鬥的時候,程麗娟已經從情花樹下採摘了許多深紫色的小草。她不知道這種帶著一股中人欲嘔的惡臭的小草是否是斷腸草,不過情花樹下只有這麼一種草。程麗娟撥開情花走出來的時候,李莫愁已經落敗逃入樹林中去了。也許她認為程麗娟性命不久不再具備利用價值,也許她認為程麗娟對她心懷怨恨已經不能繼續信任,從程麗娟身邊經過的時候,她並沒有拉著程麗娟一起逃走。
  
  那群男女紛紛追趕,程麗娟當然不會為李莫愁阻擊他們,反倒跟著他們一起奔入樹林。這裡的主人在岔路口攔住了眾人的去路,他們被帶到絕情穀的大廳裡。程麗娟不會武功,不可能憑著自己的本事闖出去,當然也跟著眾人一同去了。她並不擔心此刻的安全問題,她在眾人眼裡是瀕死的人,大俠們一定會寬厚仁慈地放過她。在大廳裡看了一半親情倫理劇,瘸腿姑娘悄悄地溜了出去,程麗娟知道她就是陸無雙,忙跟在後面。
  
  陸無雙和郭芙打了一架之後,被程英拉出了數丈之外。陸無雙恨恨地回頭,看見身後的程麗娟,想起師姐待她的情誼,立時停住了腳。程英和洪淩波雖然沒有什麼交情,卻知道她照顧過自己的表妹,又親眼見她被李莫愁當做逃出情花叢的墊腳石,不免心生同情,便沒有拉著陸無雙繼續往前走。陸無雙很想安慰師姐一回,卻不知如何說起。程麗娟卻沒有提及身上的劇毒,只向陸無雙請教水中閉氣的方法。陸無雙和程英有些詫異,但還是細細地說了。
  
  程麗娟告訴她們,自己身中劇毒性命不久,打算歸葬于古墓石棺。從一條水中的密道可以潛入古墓,但她現在心神不寧,很多事情都想不起來了,包括水下閉氣的口訣。她擔心無法返回古墓,所以才向她們請教了一回。程英和陸無雙都是能體諒他人的人,看見洪淩波被自己的師父出賣,覺得她神志恍惚也並不奇怪,她們都看見了程麗娟手裡的斷腸草,程麗娟告訴她們,她是打算回到古墓就用斷腸草自盡的,可以少受幾日的罪。
  
  陸無雙傷心得直掉眼淚,但是她沒有奪下斷腸草,她也覺得這樣其實更好。程麗娟帶著一副木然的神情往外走,陸無雙和程英都覺得她這樣的狀態可能沖不破絕情谷弟子的阻攔,她們一左一右地護在她身邊。絕情谷弟子並沒有阻攔她們,因為裘千尺已經傳了令,除了黃蓉母女,其他人均可離去。陸無雙有些擔心以她現在的狀態能否平安回到古墓,但程麗娟謝絕了她一路護送回終南山的好意,說如果不能死在古墓,那也是她的命。
  
  出了絕情谷之後,陸無雙將身上的銀錢首飾一股腦兒地塞給了程麗娟,囑咐她路上千萬別委屈了自己。程麗娟推辭了一回,陸無雙告訴她,自己身上有武功,盡可以去劫富濟貧,千金散後還複來,這些都不值什麼。程麗娟沒有繼續推辭,她需要靠這些東西在這個世界生活。拿著這些銀錢,程麗娟換下了身上的道袍,穿著男裝先到了長安。她在平民區租了一間房舍住了下來,靠吃絕情穀帶來的斷腸草治療身上的情花毒。
  
  靠著陸無雙饋贈的銀錢首飾,程麗娟支撐到初夏的來臨。程麗娟覺得身上的情花毒已經解了,此時的水溫也足以讓她這樣不通武功的人在水裡支撐一個時辰,她這才動身去了終南山。此時的終南山上已經沒有了重陽宮,全真教的大本營所在之地已經成了一片焦土,山上的林木也不能倖免。春風只吹綠了青草,也有幾個小樹苗從草叢中探出頭來,想要恢復滿山蒼翠鬱鬱蔥蔥的模樣卻得數十年。
  
  好在山下還有幾條小溪依舊流淌,程麗娟試了幾回,終於從一條溪水裡潛入了地道。到了古墓入口之後,她打開隨身攜帶的油布包,拿出火折照著,走到岔路的時候,驚訝地發現路口的石壁上有人留下的記號。程麗娟大驚,除了楊過和小龍女之外,武家父子和耶律齊、郭芙都來過這裡,莫非他們把這個秘密說出去了?她猶豫了一回,還是沿著記號向前走,發現密道盡頭石室頂部的《九陰真經》尚在。
  
  程麗娟略微放了心,她摸進了放石棺的石室,結果鄰近密道口的石棺上找到一封信,信封上寫著“洪師姐親啟”,左下角署著“無雙”二字,信的下邊是一包斷腸草。程麗娟打開看時,原來陸無雙得知斷腸草能解情花之毒,卻不知她隨身帶的斷腸草是否足夠,便在情花樹下採摘了許多,與程英一路向終南山趕來,誰知摸進古墓也不見她的蹤影,便將一部分斷腸草留在這裡,又往別處找她去了。

       洪淩波的故事(二)

  看了那封信之後,程麗娟的第一反應是馬上去找陸無雙,告訴她自己還活著,但她立即打消了這個念頭。這是個兵荒馬亂的年月,陸無雙有能力在東奔西走的同時保證自己的安全,她卻沒有這種能力。從襄陽到長安再到終南山的路上歷盡艱辛,有幾次差點落到蒙古兵的手裡,如果再來一次長途旅行的話,她不知道自己能堅持多久。
  
  想想陸無雙知道她手裡拿著斷腸草,她一定會想到她吃了斷腸草之後並沒有死,會想到她已經發現了斷腸草的解毒作用,會想到她一定在東奔西走地找斷腸草,一段時間之後,她會認為她的師姐要麼已經痊癒要麼已經不在人世了,她不會永遠尋找下去,會和表姐回到故鄉隱居,過著平靜的生活,程麗娟覺得自己練成武功再去找陸無雙也未嘗不可。
  
  在古墓裡摸索了一回,程麗娟找到了刻著古墓派和全真派武功的石室,她不明白那些符號代表什麼意思,不過一間石室裡的頂部刻著很多女人形,另一間刻著很多男人形,所以她很容易地分辨出了哪些是古墓派武功。但是她現在還無法練習這些武功,只能從古墓的倉庫裡取了些金銀,又在書房拿了幾本藏書,從水道退出古墓。她在終南山下找了一個村莊住下來,研究林朝英留下的武學書籍。
  
  蒙古兵攻打重陽宮的時候順路洗劫了終南山附近的鄉村,鄉民們或者遭了難,或者被蒙古人掠為奴婢,方圓十餘裡內已無人煙,當然也不會有人來質疑程麗娟的出現。她在這個空蕩蕩的小村住了十年之久,靠著林朝英留下的武學典籍和道家經書,學習了古墓、全真兩派和《九陰真經》的武功,只有《玉(女)心經》上的內功無法修習。離開終南山之前,程麗娟將林朝英和王重陽的武功全部抄錄了,又從倉庫裡拿了些金銀珠寶,到嘉興去找陸無雙。
  
  陸無雙見到程麗娟,喜出望外之餘,不免問起這些年她究竟去了哪裡。程麗娟告訴她,中了情花毒不僅不能動男女之情,連父母子女之情、兄弟姊妹之情、朋友之情、思鄉之情也動不得,所以她身上的毒在去終南山的路上發作了。疼痛難忍的時候她吃了斷腸草,希望能少受一些苦楚,誰知卻意外地發現斷腸草能克制情花毒。她找了一處偏僻的鄉村療毒,解毒後就在那裡住了數年。她以為可以平靜地生活,誰知還是被仇家發現了,她不得不離開那裡。後來她又去了古墓,在那裡見到了陸無雙留下的信,所以就找到了嘉興。
  
  這些話當然不是實情,但是陸無雙相信了。她知道李莫愁生前結了許多仇家,免不得有人找她的弟子來算這些賬。她因為與李莫愁有殺父殺母之仇,可以理直氣壯地說李莫愁不是自己的師父而是自己的仇人,但是洪淩波沒有這樣的理由。況且洪淩波跟著李莫愁行走江湖,手上也頗有幾條人命。為師姐擔心的陸無雙邀請洪淩波留在嘉興,她們四個人住在一處,一定會更安全。
  
  程麗娟也很想留下,但陸無雙想到的這些她也想到了,所以她沒有答應。將抄錄的武功留給陸無雙之後,程麗娟還是走了。陸無雙曾問程麗娟打算去哪裡,程麗娟坦率地告訴她,她跟著李莫愁殺了很多人,結了很多仇家,難以在中原立身,準備遠赴西域定居。陸無雙雖然有些捨不得,仍然覺得這是一個很妥當的想法,因此她並沒有阻攔,而是戀戀不捨地將程麗娟送出了嘉興。
  
  沿著官道走出很遠,程麗娟回頭還能看見陸無雙的身影,這讓她越發愧疚。陸無雙是個善良的姑娘,一直把她當做親人,可她卻又一次地欺騙了她。程麗娟不是為了躲避仇家而去西域,她是想去那裡找一本叫做《九陽真經》的武學秘笈。幾年之後,瀟湘子和尹克西將這本秘笈帶到西域,他們把經書藏在一隻猿猴的腹中。程麗娟當然不會跑遍昆侖山去找這只猴子,她準備在去西域的必經之路上攔住他們。
  
  程麗娟先在昆侖山下打聽了一回,得知昆侖派所居驚神峰在於田附近。程麗娟想了一回,那昆侖三聖何足道是個有些呆氣的人物,若是在他的主場找到這本書,只怕他要奪去送還少林也未可知,她沒必要為此與昆侖派結怨。於是她又回到張掖,在西出陽關的大道上買了一處宅子,靜候瀟湘子和尹克西把《九陽真經》帶來。靠近大道的宅子未免有些喧鬧,程麗娟就將這房子閒置著,在遠離大路的地方又置辦了一處房舍安居,直到第三次華山論劍的日子過了,才搬到路邊的宅院裡。
  
  絲綢之路上的商賈雖多,一般都是大隊人馬帶著大車貨物,很少有匹馬單人的過客。所以那日夾著一隻猿猴的兩個人腳步蹣跚地出現在東來的路上,程麗娟立刻就注意到了他們。那兩人一個身材高瘦形若僵屍,一個高鼻深目曲發黃須顯然是個胡人,卻是珠光寶氣的漢人打扮。程麗娟知道這大約就是瀟湘子與尹克西,待他們從門前走過,悄悄地跟了出去。程麗娟並不急於向他們發動進攻,她知道這兩個人互相提防,吃不好睡不香的,耗的時間越長,他們的實力就越弱。
  
  從張掖一直跟著他們出了玉門關,眼見他們到了敦煌之後便沿著阿爾金山向西到了且末,程麗娟知道是動手的時候了。瀟湘子和尹克西同桌而食同床而睡,但那只蒼猿卻並非與他們如此寸步不離。那是尹克西馴養的寵物,他們總是把它交給客棧照料,客棧為了防止蒼猿逃跑而遭索賠,當然把它拴在馬棚裡。程麗娟趁著夜深人靜的時候潛入馬棚,輕而易舉地結果了蒼猿,奪走了《九陽真經》。

        洪淩波的故事(三)

  瀟湘子和尹克西也是武林高手,早就發現程麗娟一路跟在後面,但他們以為經書藏得別出心裁,這女人必是為了尋仇或者劫財,故而沒有防備程麗娟殺猿奪經。這兩個人又互不信任,都想讓對方與程麗娟拼個你死我活,自己收取漁翁之利,所以誰也不曾向程麗娟出手。兩人一覺醒來準備上路的時候,忽然得知蒼猿已經被殺死剖腹,立時便想到程麗娟身上。又悔又恨又急又氣的瀟湘子和尹克西立時化敵為友,一起商討如何奪回經書。
  
  兩個人最終決定分頭尋找,誰先找到程麗娟搶回經書,這本秘笈就歸誰所有。瀟湘子不相信自己是在張掖被盯上的,他認為是他們藏書時被人看見了,這才萬里迢迢地跟到西域來偷書。他覺得程麗娟既然是中原人,一定會帶著秘笈返回中原,所以他打算回到中原尋訪。尹克西則換位思考了一回,如果是他從別人手裡偷了秘笈,他一定找個地方先行修練,等到他練成之後,失主便是找到他面前也無可奈何,因此他覺得程麗娟可能不會急著返回中原,應該是躲在附近練武。他把目光投向南面的茫茫昆侖,準備在山裡尋找程麗娟的蹤影。
  
  程麗娟並沒有回中原,也沒有留在原地練功,她沿著絲綢之路繼續向西走到沙漠的盡頭,轉到沙漠北面的天山,在那裡定居下來。她首先分析了《九陽真經》與《九陰真經》的相容性問題,最初發現這兩種內力確實有衝突,較強大的一方會將另一方徹底吞噬瓦解。研究了八年之後,她發現這個問題並非無法解決,將九陽內功的運行方式略作改動,可以達到陰陽調和,同時擁有兩種內力。
  
  這樣的內功當然不容易練成,程麗娟足足練了六年,才達到小有成就的程度。但她不能繼續練功了,過往的客商已經將消息帶到天山,蒙古人大舉南下意圖滅宋。程麗娟很擔心陸無雙的安危,立即踏上了返回中原的旅程。才走進玉門關,便傳來襄陽陷落的消息。程麗娟很擔心蒙古人從西路打到浙江,晝夜兼程地趕路,總算在蒙古人之前趕到了嘉興。找到陸無雙和程英當年隱居之處,卻發現人去屋空,連傻姑都不見了蹤影。
  
  已經有很多鄉民逃到浙西的山區和東南的海島上避難去了,程麗娟費了很大的力氣找到了一戶人家,得知程英帶著陸無雙和曲傻姑去了桃花島。程麗娟沒有去桃花島,她覺得黃藥師的桃花陣足以保護陸無雙的安全。此時宋國太皇太后獻城投降,四處略地的蒙古人已經兵臨嘉興,程麗娟覺得自己便是有再高的武功,也難救萬民於水火。想起文天祥的義軍在江西一帶支撐了幾年,程麗娟打算去江西投奔他。
  
  其實文天祥不在江西,臨安被圍之後,太皇太后謝道清派他與蒙古人講和,結果他被蒙古人扣留了,此時他剛剛逃離蒙古軍營,正在四處躲避蒙古人的追捕。程麗娟不瞭解這些內情,找錯了方向。在尋找文天祥的過程中,程麗娟多次遭遇行兇作惡的蒙古人,她從蒙古兵的屠刀下救了許多人。這些人也有回家尋找親人的,也有無家可歸堅決要求跟著她走的。在這部分人眼裡,只要程麗娟能在亂世裡保護他們的安全,他們完全不介意跟著一個女老大。
  
  沒有打聽到文天祥的消息,程麗娟倒是拉起了一支五十來人的隊伍。這支隊伍由尋常百姓組成,男女老少皆有,各行各業皆有,就是沒有什麼戰鬥力,所以程麗娟認為她有必要找個佔據地利的地方安頓這些部下。在程麗娟本來的世界裡,有一位姓毛的太祖高皇帝就是在江西起家的。據說如果不是這位太祖遭到排擠的話,他和他的黨派可以一直據有湘贛邊界的那塊土地,那塊土地在羅霄山脈中段的萬洋山。
  
  程麗娟把她的隊伍拉到了萬洋山,他們在南風面一帶住了下來。這裡已經聚集了許多避難者,其中不乏武林人士。雖說大敵當前,人們卻並不團結,時常因為爭奪糧食和藏身之地鬥毆火拼。程麗娟的隊伍最初是被他們輕視的,因為這支隊伍的領袖是個年過半百的女人。經過幾場“切磋”之後,沒人再敢小看這支隊伍,實力相對弱小的隊伍紛紛投奔過來,程麗娟在萬洋山建立了自己的山寨。
  
  大概是知道這個程家寨不過是一群烏合之眾,蒙古兵並沒有專門來攻打南風面。程麗娟因此得到了寶貴的練兵時間,她從古墓、全真兩派劍法中選了些相對易學的招式,傳給寨中的男女老少。經歷過國破家亡的人們知道這是保命的功夫,上至六十多歲的老翁老嫗,下至五六歲的髫齡稚子,沒有一個不認真學習的。眾人學習了三兩個月之後,程麗娟選出了幾個學得最好的人,開始向這些人傳授更高深的武功。
  
  落草一年之後,程麗娟終於聽到了文天祥的消息。他早已逃出蒙古軍營,從海路到福建投奔了宋端宗,現在正揮師北上,準備收復江西。文天祥的軍隊已經接近萬洋山,她可以率部投奔文天祥,但是程麗娟又有些猶豫。文天祥的北伐會以失敗告終,他本人也將在北京英勇就義,如果程麗娟還是孤身一人的話,追隨文天祥戰死沙場倒也無妨,但她手下還有八百多名部下。這些人不是為了做烈士而來的,他們是聽說寨主武功高強,抱著求生的希望而來的,程麗娟覺得她沒有權利奉獻別人的性命。

        洪淩波的故事(四)

  文天祥跟毛太祖不一樣,雖然他們都是布衣出身,但毛太祖可以上山打遊擊,可以公開宣稱“敵來我走,敵退我進”,文天祥卻會想到他是大宋國的丞相,代表著朝廷的臉面。程麗娟覺得說服文天祥參加遊擊戰爭的可能性基本不存在,不過出於“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的考慮,她還是想知道她跟文天祥到底有多少合作空間。她打算到文天祥的軍營裡走一趟,不過她不敢遠離南風面,所以只能等待文天祥出現在萬洋山一帶。
  
  好在她沒有等太久,文天祥是吉州人,他的家鄉離萬洋山不遠,雖說軍務繁忙,他還是回家探望了母親,程麗娟在他的家裡見到了他。她是經過門上通報進去的,這讓她對文天祥的第一印象還算不錯——如果是一個迂腐的官員,聽說有女人為了軍國大事找他,很可能會閉門不見。大名鼎鼎的文天祥是一個儒雅的中年人,看上去很和氣。程麗娟坦率地說明了來意,用詞當然很委婉,不過文天祥還是聽懂了她的意思。
  
  程麗娟的言辭中流露出了先觀察他是否是個合適的領導,再決定是否來投奔的意思,這讓文天祥感到憤怒。他贊成百姓們在國難當頭的時候拿起武器,但他只能接受百姓投軍或者組成義軍勤王,而不能容忍有人試圖趁機甩開朝廷發展自己的勢力。在他看來他代表的是朝廷,也就是代表著天命和正義,百姓們理當扶老攜幼簞食壺漿迎候道旁才對。不過他並沒有立即發作出來,他正在用人之際,只要能爭取到這支隊伍,他可以不計較程麗娟的妄言。
  
  文天祥滔滔不絕地向程麗娟宣傳忠孝大節,試圖說服他帶著隊伍加入官軍。程麗娟強忍著沒有打出哈欠,她覺得這些大道理比她在本來世界聽領導們做的政治報告更有催眠效果。其實她是想聽聽文天祥對當前軍事形勢的分析,想判斷一下他的軍事戰略是否切實可行,但是文天祥似乎覺得這並不重要。看著說得慷慨激昂的文天祥,程麗娟已經打定了主意,她絕不會參加他的軍隊。文天祥也注意到了程麗娟的神情,他的憤怒逐漸流露出來,他覺得這個女人真是不可救藥。
  
  思想教育結束之後,程麗娟還是向文天祥提出了遊擊戰和持久戰的建議,畢竟這關係著無數人的性命。不出她的意料,文天祥對此完全不能接受,他覺得讓官軍將望風而逃當做一種戰術有辱國體。程麗娟在文天祥忍無可忍之前向他告辭,結束了這次雙方都感到失望的會晤。離開文家的那一刻她做出了另一個決定,文天祥遭難的時候她不會去救他。雖然他是個英雄,但如果把他救到程家寨的話,他不會甘心隱姓埋名做一個“山賊”,他一定會鼓動寨中的難民高舉反蒙複宋的大旗與蒙古兵決戰,他那故宋丞相的身份也會為山寨招來滅頂之災。
  
  文天祥的北伐還是得到了很多人的回應,許多山寨紛紛投奔到他的軍中,程家寨裡也頗有一部分人想要投軍報國。程麗娟沒有阻攔他們,她告訴這些人,如果他們失敗了,還可以回到程家寨,她會繼續保護他們的安全。做出這個許諾的時候,她知道這次離開的人基本不可能有機會回來。最終有四十多個人走了,都是年輕的小夥子,其中有兩個跟著她學過一部分《九陰真經》。對於只有八百多個人的程家寨來說,這個損失是很慘重的。
  
  山寨的發展因為文天祥的勝利而暫時停滯,不過幾個月後這種局面就被蒙古兵扭轉了。文天祥的軍隊沒有經過嚴格的訓練,作戰能力低下,在強悍的蒙古騎兵的攻擊下節節敗退。文天祥帶著殘兵退出江西,在潮州被蒙古人俘獲,宋國小朝廷也在崖山滅亡。蒙古人再次在江西境內大肆燒殺劫掠,又有很多難民投奔到程家寨來,程麗娟的部下已經達到一千四百多人。不過這並不等於她擁有一千四百精兵,因為其中有很多老人和孩子。
  
  投奔文天祥的四十多個人只有兩個回到程家寨,兩個練過《九陰真經》的人反倒沒有回來。程麗娟重新開始操練,從老人到孩子,只要是會走路的,不論男女都得參加。山寨裡的人在勤習武功的時候,蒙古人派遣的官吏抵達山下的縣城。隨著蒙古官員一同到來的,還有種種苛政暴政。“能幹”的蒙古官員鎮壓了城鄉百姓的抵抗之後,將目光投到深山裡來。五千蒙古軍隊從南昌趕到萬洋山下,打算將萬洋山上的各山寨一舉剿滅。
  
  有的小山寨畏懼蒙古兵的威勢,舉起白旗投降,希望能保住自己的性命。可是在蒙古人看來,這個時候才來投降的顯然不是守法的良民,帶兵的將領下令將降人盡數斬首。南風面周圍還有幾個小山寨,聽見這個消息,紛紛來程家寨要求聯合。程麗娟同意了他們的請求,但即使是幾個山寨聯手,也不過兩千來人,仍然是眾寡懸殊。她命令各山寨將自己的財物妥善藏好,帶著部下撤離南風面,退到湖南地界。
  
  程麗娟帶著部下的在湖南住了半個多月,江西的官軍並沒有越界追趕,久等不見“山賊”返回,他們殺了一些百姓,帶回去充作戰功了。第一次圍剿沒能剿滅程家寨,縣官也不好立即申請第二次圍剿,程家寨就這樣度過了這一場危機。日子就這樣平靜地過了三年,程家寨也不交稅,縣官也不來收稅,仿佛這個山寨完全不存在似的。這位蒙古官員因為政績卓著升遷了,新的縣官又申請了新的一次圍剿。

       洪淩波的故事(五)

  這一次來到萬洋山的蒙古兵有一萬人,他們的主攻方向就是程家寨。這三年里程家寨合併了幾個小山寨,又有一些被蒙古人迫害的百姓前來投奔,加上山寨內部的人口繁衍,程麗娟現在已經是統領三千多人的“匪首”了。所以蒙古官員也越發看重她,兵力比上次增加了一倍。在程麗娟看來,現在不是與蒙古人開戰的最佳時機,他們才滅了宋國,兵威最盛,憑她部下這三千老弱,哪能與一個國家抗衡?但是蒙古人找上門來,她也只能迎戰,正是所謂“你要戰我便戰”。
  
  程家寨裡可以上陣的男女老少有兩千多人,其中武功精湛的有四百多人,如果佔據有利地形埋伏阻擊,也有可能獲得勝利。問題在於這些人的士氣有些不足,他們親眼見過蒙古人的兇殘,而且連文丞相、張太傅都敗在這些蒙古人手下,他們不相信他們自己還能戰勝蒙古人。如果程麗娟利用她的威望要求這些人據險而守,他們會抱著一副“壯士一去不復還”的心情參加戰鬥,會想著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一個,而不會去思考如何獲得這次反圍剿的勝利。
  
  程麗娟只能故技重施,將寨子裡的財物盡數掩藏妥當,再次帶著人撤到湖南地界,只有幾個精通輕功的人負責來回打探蒙古人的消息。這群蒙古兵到了程家寨之後,沒有像上次一樣坐等寨子裡的人回去,他們派出了許多個小隊,四處尋找山寨中人的去向。他們似乎並不介意越境剿匪,有幾支小隊已經跨過了湘贛邊界。一位百夫長帶著他的隊伍走近了程麗娟眾人的藏身之地,在蒙古兵進入山谷的一刻,戰鬥正式開始。
  
  沒有騎兵優勢的蒙古人被程麗娟帶人分割包圍,全部命喪山谷。獲利的人們又派出兩支三百人的小隊,將另外三支越界的蒙古兵盡數殲滅。自從程家寨建立以來,第一次獲得這樣巨大的勝利,所有的人都很高興。程麗娟帶著隊伍轉戰萬洋山中,將蒙古人的搜山小隊逐一殲滅。先後有七百多名士兵失去聯繫之後,帶兵的蒙古將領終於意識到了異常。但他還是沒想到這些人已經被程家寨盡數消滅,在他的心目中,漢人都是孱弱而無能的,不可能殺死這麼多訓練有素的蒙古兵,那些士兵一定是遭遇了山裡的毒蟲猛獸。
  
  蒙古將領帶著他的士兵走了,程麗娟和她的部下又回到了山寨。山寨裡的人們為了這場勝利慶祝了一番,但是並沒有將消息散佈出去,因為程麗娟告訴他們,那會招來蒙古人瘋狂的報復。但還是有人意識到程家寨取得了令人矚目的勝利,丐幫吉州分舵的王舵主發現返回南昌的蒙古兵少了幾百人,他知道這一定與程家寨有關,所以帶著分舵的幾個頭面人物來到南風寨,與程麗娟商討合作抗蒙的問題。
  
  此時丐幫的勢力已經大不如前,蒙古朝廷知道他們參與了抗蒙的戰鬥,對這個幫會大肆打壓。蒙古兵南征的過程中,許多低袋弟子喪命于屠刀之下。蒙元朝廷新近又出臺了一項政策,將境內的百姓按照分為十等,最低的三等是“八娼九儒十丐”。在這樣的大環境下,丐幫獨自抗蒙已經力不從心,幫主耶律齊正在四處尋找可能的合作者,共同舉兵報家仇國恨。程麗娟同意與丐幫合作抗蒙,王舵主非常高興,雙方正在把酒言歡的時候,又有一路客人來到程家寨。
  
  這一路客人自稱是明教的信徒,為了傳播光明而來。明教也是一個歷史悠久的教派,黃裳寫《九陰真經》之前就曾經領導過剿滅明教的戰鬥,當然他並沒有將明教中人斬盡殺絕。這個教派只在暗中發展勢力,並不參與武林事務,在江湖上沒有多少知名度,教中卻頗有些武功高手。吉州分壇的壇主也發現攻打程家寨的蒙古人損兵折將而回,他們覺得這個山寨有一定實力,所以派人上門傳教。他們的目的當然不是合作,而是想將程家寨收歸己用。
  
  程麗娟與王舵主一起接待了明教的使者,她向使者詢問了許多有關明教教義的問題,使者耐心地做了解釋。最初聽見使者說懲惡揚善不食肉食,眾人都不以為意,只當他們是一群和尚。及至後來聽說明教源于波斯,在那裡還有一個總教,在場的眾人一齊皺起了眉頭。宋國自從立國以來,先是受契丹之威壓,後來又有黨項、吐蕃、安南,最後北宋亡於女真,南宋亡於蒙古,先後受了數百年夷狄之苦。若是依照這使者所說,以明教為首爭奪天下,漢人豈不是又要受波斯人的欺淩?
  
  明教的使者顯然沒有想到這個問題,在他看來中土明教已經成立百餘年,便如中土佛教與天竺佛教一般。但佛教自從傳入中土以來,雖說常有被朝廷敬奉的高僧,卻沒有統領天下和尚的佛教教主,天竺國也沒有這樣一位佛教教主號令天下信徒。程家寨的人們最終沒有同意加入明教,使者很失望地離開了。王舵主隨即也向程麗娟告辭,他認為有必要立即向總舵彙報明教的動向。
  
  送走王舵主之後,程麗娟心裡有些不安,明教被眾人目為邪魔外道,恐怕不完全是出於別人的誤解,如今自己得罪了他們,不知道會為山寨帶來什麼樣的風波。但是除了操練人馬加強防範之外,她也沒有什麼別的辦法。日子又平靜地過了一個多月,一個她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的客人來到南風面,他是丐幫幫主耶律齊。
這世上確實有人在乎你。只是他們此時此刻可能有點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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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淩波的故事(六)

  丐幫高層很重視王舵主關於明教的報告,幫主耶律齊帶著幾位長老特意來到吉州瞭解情況。因為事關重大,他們沒有偏聽王舵主一家之言,又特意到南風面來拜訪程麗娟,名義上是為了商談合作事宜,其實也是為了瞭解明教的情況。見到程麗娟,耶律齊面露詫異之色,他一眼就認出來眼前的程寨主就是李莫愁的徒弟洪淩波。絕情穀那場風波已經過了三十多年,當年的赤練仙子早已被人遺忘,他原本以為洪淩波已經不在人世了。
  
  程麗娟和耶律齊本來只有一面之交,還是不愉快的一面,因為當時耶律齊的戀人郭芙和洪淩波的師妹陸無雙有些口角。現在有了共同的敵人,這些雞毛蒜皮的事情都可以揭過去,兩個人反倒坐在一處敘起舊來。程麗娟將曾經講給陸無雙的那段經歷又講了一回,後面則加上了在西域居住了十餘年後聽說蒙古南征特意趕回中原的故事。耶律齊也說了許多近年的武林掌故,除了襄陽陷落之外,諸如一燈圓寂周伯通去世之類。
  
  兩個人最終說到了明教,程麗娟告訴耶律齊,她在西域曾經聽說這個門派的消息。明教的總壇設在昆侖山的光明頂,教主之下有光明左使、光明右使,又有若干護教法王,還有五行旗使率領的五行旗,是明教的基本戰鬥力量。這個門派勢力龐大,在中原各地都設有分壇。他們的宗旨是奪取政權以明教教義統治世界,早在北宋年間就有方臘在浙東起事。她擔心明教中人存在親波斯傾向,如果他們掌握了政權,可能會出於相同的信仰向波斯出賣華夏的利益。
  
  聽到程麗娟介紹的情況,丐幫的客人們心情都很沉重。抗蒙反元是個很艱巨的任務,如果這個過程中還有一群波斯人企圖收漁翁之利,這個任務的難度則比原先的預計高了十倍都不止。但不管有多少困難,抗蒙反元和抗明教反波斯都是必須做的事情,程麗娟和耶律齊在這一點上達成了共識。兩人還對抗蒙的具體策略進行了商討,耶律齊完全贊成程麗娟提出的遊擊戰和持久戰的主張。這讓程麗娟有些意外,耶律齊是皇室後裔,她沒想到他會支持這種不講究體面的戰術。
  
  耶律齊對這次程家寨之行還算滿意,雖然得到的消息很糟糕,畢竟知道得越早就越有利於問題的解決。作為丐幫的幫主,他也要經常到各地分舵視察,半年後他走到嘉興,見到了隱居在那裡的程英和陸無雙。他向陸無雙說起了洪淩波的消息,大喜過望的陸無雙立刻動身來萬洋山探望師姐。程英也陪著表妹一起來了,三人抱頭痛哭了一回,說起別後諸事,不免哭一陣又笑一陣。
  
  陸無雙和程英一起練習了《玉女心經》上的武功,早已成了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高手。她們模樣生得俊俏,更兼家世清白人品端方,也時常有好逑君子登門求婚。但她們始終不能忘記楊過,將一干求婚者盡數回絕了。如今相伴多年的傻姑已經去世,黃藥師多年蹤跡皆無,大約已經不在人世,只有這對姐妹依舊相依相伴。聽到陸無雙說的這些往事,程麗娟唏噓不已。她是怕被洪淩波的仇家找上門來,不得不花十幾年的時間習武,不得不孤獨終老,她們兩位則完全沒必要這麼做。
  
  程麗娟最終並沒有就此發表什麼議論,陸無雙已經年過半百,再說這些已經沒有意義了。她帶著陸無雙和程英在南風面一帶遊覽了幾日,她們便告辭回嘉興去了。程麗娟很捨不得陸無雙,但是她沒有留她們,她做的是一件危險的事情,她們沒有必要一起冒險。她將陸無雙和程英送下了萬洋山,看著她們的身影消失的路的盡頭,她覺得結識了陸無雙,不管自己的事業是成功還是失敗,來這個世界的一趟都是值得的。
  
  山寨裡的日子一如往日,換了一個縣官之後,又有蒙古兵前來圍剿。聽到這個消息,很多人都忍不住笑了,每回新官上任都試圖把三把火燒到萬洋山上來。有了上一次的經驗,程家寨裡的人們已經不再懼怕蒙古人了。由於程麗娟已經發展成統領五千多人的“匪首”,這次來到萬洋山的蒙古兵有兩萬人。敵來我走,敵進我退,一股股蒙古兵被分割包圍,一共有一千五百多人被永遠留在了萬洋山。
  
  蒙古將領當然不會再以為這是毒蟲毒蛇肆虐的結果,他派出了更多的兵士尋找程麗娟的蹤跡,結果又損失了兩千多名士兵。這隊蒙古人耀武揚威而來,最終偃旗息鼓而去。丐幫派出高手打探了蒙古人的動向,得知蒙古將領的上司勃然大怒,將那名敗將痛斥了一頓,卻沒有將這次兵敗如實向大都的蒙古朝廷奏報。呈報給忽必烈的奏摺上承認失敗,但損失的兵士卻不是四千多人,而是兩千多人,被斬殺的“匪徒”則達到一千餘人。
  
  雖然得到的是修飾了一番的戰果,忽必烈還是勃然大怒。他的戰士們都是無敵的勇士,能滅亡宋國,滅亡大理,滅亡吐蕃,滅亡許多大大小小的國家,怎麼能被草寇打敗呢?他立即下了一道旨意,勒令江西行省官員立即剿滅程家寨。不過忽必烈沒有從大都調遣軍隊來,在他的意識裡,這次失敗不過是偶然現象,憑江西的軍隊足可以將程家寨的“匪徒”盡數剿滅。忽必烈的旨意還沒有到達南昌,南風面的程麗娟就已經得到了消息。但她沒有想到的是,在蒙古鐵騎到來之前,他們的糖衣炮彈先來了。

        洪淩波的故事(七)

  程家寨裡出現了第一個叛徒,這個叛徒是在與縣城的衙役“交流”的時候被當場拿獲的。在審問過程中叛徒承認他向官府提供山寨的資訊,作為交換蒙古官府預付給他一份金銀,山寨被剿滅之後他還會得到官職和田地。面對頭領們的譴責,他並沒有出賣同伴的愧疚,反倒認為程麗娟和頭領們與蒙古朝廷的對抗威脅了他的人身安全,他這樣做完全是出於無奈。
  
  聽著叛徒的招供,程麗娟感到很悲哀。山寨裡的人們最初是為了躲避蒙古人的屠殺投奔她的,後來則是因為山寨裡的生活比山下更好,但這種好生活顯然是蒙古朝廷所不容的,選擇了這種好生活的同時就選擇了風險。現在有人把好生活當做自己應該的享受,卻把風險完全歸咎於她,這讓她有些懷疑,自己這些年的付出是否值得。
  
  英雄從來都是不容易做的。比如文天祥,在他被俘之後有個叫王炎午的人為他做了一篇生祭文,慷慨激昂地催他早死,這個王炎午因為這篇祭文而名噪一時,但他自己卻不肯殉國,如今宋國已經滅亡將近十年,他還好端端地活著。具體到程麗娟這裡,她得始終確保程家寨不被蒙古兵攻破,否則就會有人指責她為了一己私欲連累了寨中的男女老少。
  
  程麗娟很疲憊,但她已經沒有退路了。蒙古人即將發起第四次圍剿,她得把這次戰鬥應付過去。就在程麗娟為了下一次戰鬥積極準備的時候,丐幫的人送來一條消息,明教在浙贛粵邊界的安遠縣起事了。對於程麗娟來說,這是一個好消息,蒙古官府的注意力會從程家寨轉移到安遠縣去。不過她還是有些詫異,明教怎麼會在這個時候起事呢?
  
  很快又有一條條有關明教起事的消息從各地傳來,他們選擇的都是兩省甚至三省交界的山區,連南風面北邊不遠的井岡山也被一支明教的隊伍佔據了。程麗娟注意到,明教起事的範圍只限於江西、湖南、福建、浙江和兩廣一帶,在山東、山西、河南、河北、山西、安徽一帶則沒有他們的消息。丐幫的王舵主親自來到南風寨,為她解答了這個問題。
  
  王舵主告訴程麗娟,耶律齊和長老們詳細地調查了明教的底細,發現這是個居心叵測的魔教。南宋年間明教先後有王宗石、餘五婆、張三槍在江西、浙江、廣東一帶起事,但在民族矛盾更尖銳的金國境內卻沒有明教起事。這是因為他們認為宋國的皇帝更昏庸,官府更腐敗,政權更容易奪取,並不在意金國境內的百姓更需要他們解民倒懸。所謂的懲惡揚善,不過是他們為了自己當皇帝做掩飾的幌子罷了。
  
  乞丐們當然不是為了講解明教歷史來到萬洋山的,他們的目的是就抗蒙反元的問題徵求合作夥伴的意見。他們得到的資訊顯示,南風面第二次反圍剿之後,明教一直關注程家寨的動向,他們認為這種分割殲滅的遊擊策略很有效,可以借鑒這種方法對付不可一世的蒙古騎兵。丐幫也認同這個策略,他們擔心明教在南方取得無法動搖的優勢,所以準備提前在北方起事。
  
  因為事關重大,程麗娟留下王舵主在山寨裡住了兩日。現在的形勢與程麗娟所知道的歷史大不相同,她也需要謹慎考慮,並和寨中的頭領們商議一下。這些頭領們都是跟蒙古人有深仇大恨的,說到抗蒙反元,他們都贊成,只是在起事時間問題上有些分歧。有的擔心被波斯代言人佔據了優勢,主張儘早起事;有的認為程家寨實力不強,起事太早會吸引朝廷的主力討伐,不贊成立即起事。
  
  爭論了一番之後眾人達成了一致,眼下只管讓波斯代言人和蒙古人拼個你死我活,程家寨則趁機繼續力量,等到雙方都呈現疲態敗象,再扯旗造反也不遲。程麗娟將程家寨的決定通知了王舵主,王舵主認同了程麗娟的理由,只是他人微言輕,不可能左右丐幫的高層。丐幫雖然在戰爭中蒙受了巨大的損失,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他們的合作夥伴當然不止程家寨一家,還是有許多武林人士願意與他們一同起事。
  
  其實耶律齊是受過良好教育的人,他熟讀史書,當然知道造反需要選好時機的道理,但他的部下多是目不識丁的乞丐。儘管他是大權在握的幫主,但扯旗造反成了廣大幫眾的呼聲之後,他也不能不順從民意。當然他本人作為契丹皇室的後裔,也有強烈的建功立業思想。最終丐幫也在山西、陝西扯起了反元的大旗,天下的乞丐們紛紛響應,連王舵主也派了一些得力的部下遠赴山陝支援這支軍隊。
  
  大都城裡的忽必烈忽然發現,已經被他征服的漢人忽然變得狡猾起來,他們利用江南和山陝川鄂一帶多山的地勢,讓他的騎兵優勢無從施展。只有在一馬平川的河北、江蘇和河南、安徽的一部分地區,蒙古朝廷才能暢通無阻。但成吉思汗的孫子不是個輕易退縮的人,他下令各行省的蒙古官府四處出擊,力圖將這些占山為王的漢人盡數剿滅。
  
  在一片反元的浪潮中,沒有明著扯旗造反的程家寨反倒顯得很低調,以至於蒙古官府覺得這個山寨的反蒙傾向較弱,屬於可以爭取的一股勢力。蒙古縣官居然派了他的一個親信帶著翻譯官來到程家寨,試圖說服程麗娟和頭領們歸順蒙古朝廷。聽到翻譯官滔滔不絕地敘說歸順種種好處,山寨裡的人們都笑了。最先點燃抗蒙的星星之火的就是南風面的程家寨,他們怎麼可能投降蒙古人呢?

      洪淩波的故事(八)

  程家寨投降蒙古朝廷,但也沒有斬使示威,客客氣氣地將蒙古縣官的使者送出南風面,繼續招兵買馬。蒙古兵征討萬洋山南部的諸廣山明教反元軍,程麗娟帶著人設伏截擊了幾回,還搶了些糧食和軍用物資。程家寨並未大肆宣揚這幾場勝利,所以蒙古人以為這是明教中人做的。除此之外程家寨還洗劫了許多投靠了蒙古人的地主,從他們的家裡搶來糧食和金銀大部分被運回南風面,當然也分了一些給山下的平民百姓。老百姓認為程麗娟只是一個有善心的山大王,蒙古人也認為她只是一個普通的山賊。
  
  在江西境內這一片轟轟烈烈的反元浪潮中,發展得最快的一股勢力不是明教,反倒是不引人注意的程家寨。明教在江西經營了幾百年,根基不能說不深厚,但真正加入了明教的人畢竟只占總人口的少部分。對於尋常百姓來說,他們因為貧窮而吃不起肉,所以明教的食素主張並不妨礙他們的日常生活。但如果他們有了吃肉的機會,禁止吃肉的明教就會引起他們的厭惡甚至憎恨。跟著我有肉吃,這個並不高尚的口號使得萬洋山下的百姓捨棄了明教而選擇了程家寨。
  
  當然明教的反元鬥爭也取得了很大的進展,江西境內的明教徒佔據了江西境內的廬山、九嶺山、於山和浙贛交界的懷玉山、湘贛交界的連雲山、武功山、諸廣山、鄂贛交界的幕阜山、贛粵交界的庾嶺、贛閩交界的武夷山,只有萬洋山因為程家寨的存在沒有成為明教的天下。蒙古人也並非不通權謀的憨直之人,他們很明白這些兩省交界地帶的山寨不易剿滅,南昌的官府將主攻方向放在了離省城最近的九嶺山。
  
  在蒙古人優勢兵力的圍剿下,九嶺山的山寨陷落了,蒙古官府又將進攻方向轉到贛北的廬山。贛南的明教徒趁機走出了深山,他們在吉州、贛州一帶攻城掠地,蒙古人已經失去了對贛南的控制。丐幫對此憂心忡忡,王舵主專門為此上了萬洋山。他告訴程麗娟,明教在贛南、浙南、閩西和粵北一帶節節勝利,丐幫高層很擔心富庶的江南落入波斯人之手。但丐幫的主力遠在山陝,對浙贛一帶鞭長莫及,因此想聽聽合作夥伴們的高見。
  
  程麗娟明白所謂的徵求意見只是一個委婉的說法,丐幫是希望程家寨儘快起兵反元,打破明教在江南抗蒙鬥爭中的壟斷地位。程麗娟沒有同意這個建議,不過為了保持跟丐幫的合作關係,她還是做了詳細的解釋。她認為明教的聲勢雖然浩大,但是內部並不團結,九嶺山的陷落就是個典型的例子。當時贛南各支明教軍隊完全可以加強攻勢,牽制南昌的蒙古官府,為九嶺山減輕壓力,但是他們沒有這樣做。程麗娟認為廬山的明教軍隊力量薄弱,蒙古人將很快揮師南下,屆時贛南的明教軍隊會被各個擊破,等雙方都陷入疲態時再起事也不遲。
  
  王舵主本人認同程麗娟的看法,但他知道他很難說服丐幫的高層,所以還是很失望,因為在幫主和長老們的眼裡,他這是沒有完成上級交代的任務。送走王舵主之後程麗娟清點了山寨的人口,將部下們的情況重新統計了一回。結果是令人滿意的,新近招募的三萬餘人也具備了基本的作戰能力,再訓練幾個月之後,程家寨又會有一支新的精銳部隊。程麗娟和頭領們將全部的精力用於招兵和訓練,他們都知道,蒙古人再次平復贛南,最多也不過一年的光景。
  
  事情果然如程麗娟預料的那樣,蒙古兵迅速殲滅了廬山的明教組織,將主力轉移到贛南。在蒙古人到來之前,贛南的明教山寨已經為爭奪根據地起了幾次衝突。光明頂的總壇遠在萬里之外,不但沒能及時調停,反而因為輕率的處理而使教眾離心。蒙古兵攻打於山上的大王山、軍峰山兩處山寨的時候,沒有其他的明教山寨趕去救援,也沒有人行那圍魏救趙之計。蒙古兵仍舊勢如破竹,他們都是經過戰場考驗的精兵,即使作為步兵作戰,也勝過沒有經過訓練的明教教眾許多。
  
  於山各寨相繼陷落的消息傳到南風面,幾位頭領向程麗娟建議起事。即使程家寨沒有公開聲明反元,蒙古兵攻打井岡山的時候也不會對南風面網開一面,與其等到蒙古兵積累了豐富的山地戰經驗,倒不如趁著現在明教還不曾一敗塗地扯起大旗,雙方還可以互相呼應。程麗娟並不相信明教能跟程家寨合作,他們自己內部都不能精誠團結,何況對這些外人?不過明教的存在確實能替程家寨吸引大部分蒙古軍隊,現在是造反的時候了。
  
  程麗娟將手上的黃曆翻了一回,曆書上每頁都標明了當日所宜所忌,有宜嫁娶的,有宜出門的,也有宜動土的,就是沒有一個日子被標明是宜造反的。程麗娟只得選了一個宜開張的良辰吉日,集合寨中的部下們誓師反元。慷慨激昂的誓詞是一個窮秀才做的,口號則是借用了孫國父的“驅除韃虜,恢復中華”。沒有人對這個口號提出異議,在場的人都覺得這個“韃虜”理所當然指的是蒙古人,只有程麗娟知道,這是為日後的鬥爭留出了餘地。
  
  最初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程麗娟只想保全自己的性命。後來看到蒙古兵所到之處戰火之慘烈,她才起了投軍救世的心思。當初在江西輾轉訪求文天祥的時候,她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會有這麼一天,她自己帶領一支軍隊,企圖逐鹿中原。現在她最主要的敵人是蒙古人,明教跟她無冤無仇,丐幫跟她是合作關係,但隨著事態的發展,他們很有可能變成她的對手。如果真有那一天的話,明教的波斯背景和耶律齊的契丹人身份就是她用來打擊他們的有利法寶。

        洪淩波的故事(九)

  程麗娟很快迎來了誓師之後的第一仗,對手並不是蒙古兵,而是井岡山上的明教徒。這些人早就看著程麗娟不爽了,因為程家寨得到了萬洋山下更多百姓的支持,佔據了更大的一片根據地。在程麗娟宣佈起兵之前,他們還能夠以大局為重來安慰自己,現在程家寨加入了逐鹿問鼎的行列,成了明教爭奪天下的對手,這讓他們覺得蕩平南風面刻不容緩。蒙古縣官報告程家寨造反的公文還在去南昌的路上,井岡山奇襲南風面的隊伍已經出發了。
  
  井岡山的明教首領自以為能出其不意地拿下南風面,萬萬沒有想到程麗娟一直將明教和蒙古人同樣防備著。隊伍還沒有走完一半的路程,南風面的山寨已經得到了消息。程麗娟對此並不感到驚訝,在她所知道的歷史中,朱元璋就是先除去了陳友諒、張士誠兩大勢力之後才打到北京城的,從決定起兵的那一刻,她就知道將蒙古人趕出中原之前她得先跟明教甚至丐幫交手。
  
  南風面取得了這場自衛反擊戰的勝利。讓程麗娟趕到意外的是,井岡山的明教信徒的戰鬥力極其低下,只相當於投奔南風面不足兩個月的新人。俘虜們的供詞表明,他們本來都是沒有受過軍事訓練的普通百姓,因為明教起事的需要而被徵召到山寨的。明教也從光明頂派來了一些領導者,但各處山寨主要還是由當地的信徒組成。這些信徒也被臨時傳授了武功,但是光明頂來的人們沒有將最精妙的功夫傳給他們。
  
  俘虜們還提供了一個資訊,被派到江南各省起兵的頭領們臨行前都被授予副教主職位。這個消息解開了程麗娟心裡幾十年的謎題,她以前只知道方臘是明教徒,卻不知道他究竟是教主還是大頭領,現在她知道方臘原本是個大頭目,是起兵時火線提拔的副教主。這些資訊讓程麗娟找到了明教節節敗退的原因,光明頂上的教主、使者和法王們不願意親自參加奪取政權的戰爭,只想著驅使部下出力自己坐享其成,這就難怪軍中士氣不足了,畢竟誰也不是傻子。
  
  程麗娟又想起她所熟知的那段故事,如果不是她改變了歷史的走向,蒙古人在中原的統治會維持八十多年。八十多年之後會有幾支屬於明教的隊伍起兵反元,其中最強盛的一支軍隊由一個叫朱元璋人統帥。朱元璋在軍營裡枕戈待旦的時候,明教的教主張無忌正忙於談他的多角戀愛。也怨不得朱元璋起了異心,我拼著性命打下來的江山,憑什麼你來登基坐殿呢?換了誰都會這麼想。雖然現在明教的教主不是張無忌,軍事領袖也不是朱元璋,明教內部那一套卻是一模一樣的。
  
  認識到明教紙老虎的本色,程麗娟對戰勝他們充滿信心。在圍剿南風面的蒙古兵到來之前,她先帶著人偷襲了井岡山,消滅了那裡的明教人馬。程麗娟當然知道這可能招致明教的報復,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從理論上說目前明教還是一支可以團結的力量,但也得明教方面有團結的意願才行。丐幫參與襄陽保衛戰的時候,明教根本沒有露面,他們的目標從來就不是反蒙,而是奪取政權。既然程家寨被明教看做打江山的障礙,必欲除之而後快,程麗娟也不能在萬洋山留下一支隨時可能抄自己後路的軍事力量。
  
  來自光明頂的幾個首領被處死,沒有什麼戰鬥力的明教徒被釋放回家,少數有些武藝的俘虜被押回程家寨進行政治思想教育。程麗娟派出了幾個能言善辯的人,告訴這些俘虜:你們上了明教的當!明教起源于波斯,至今奉波斯明教為主教,明教的教主常駐西域,許多高層人士有胡人的血統,如果他們得了江山,那跟蒙古人坐金鑾殿有什麼兩樣呢?常言說“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蒙古人跟漢人不是一條心,難道波斯人、回鶻人跟漢人就是一樣的心麼?經過一番華夷之辨的教育,一部分教徒最終退出明教,加入程家寨的隊伍,另一部分頑固分子則被處死了事。
  
  收編了井岡山之後,一支軍隊來到萬洋山,他們是為了剿滅程家寨而來的。程家寨的人們經過了大小幾場戰鬥,早已不再懼怕蒙古人了。程麗娟帶著部下們利用有利地形設伏,戰勝了這支軍隊,除了少數士兵逃脫之外,大部分人或者戰死,或者做了俘虜。俘虜中級別最高的是一名千戶,他被押到程麗娟和頭領們面前審問。軍官被帶上來的時候,眾人忽然聽到一聲驚呼:“怎麼是你?”
  
  眾人都往發出聲音的那人看去,說話的是坐在頭領前列的一個女人。這個女人名叫郭師師,是程麗娟最早的追隨者之一。那時程麗娟還在江西境內輾轉尋訪文天祥的蹤跡,某日從一口井邊經過,驚愕地發現井裡居然塞滿了人。她從井裡撈出了十幾個女人,只有最上方的一個被救活,這人就是郭師師。程麗娟對這種逼迫女人殉節的事情非常反感,當時就想將那個家裡的男人盡數結果了,只是沒有找到他們的去向。
  
  郭師師曾經告訴她,她自幼被轉賣多次,不知本來的家鄉姓氏,後來被一個郭姓軍官買去做了丫鬟,伺候他的一個如夫人。蒙古兵到來的時候,郭軍官說要誓死報國,驅趕闔家的女眷投了井,連丫鬟僕婦也沒有放過。只是府裡的井裝不下許多人,不配跟主子共用一口井的下人們都被驅趕到外面的井裡,郭師師才僥倖地保住了性命。此時眾人看見郭師師滿臉悲憤,又見那軍官也是一臉尷尬,都知道必有緣故。郭師師告訴大家,這個千戶就是她那位自稱殉國的前主人。程麗娟勃然大怒,喝令一旁的小嘍囉將郭千戶拖下去,先打一百殺威棒再說。

        洪淩波的故事(十)

  郭師師是山寨裡的重要頭領,很多嘍囉都知道她的身世故事。不管眾人如何看待郭師師,對這位逼迫他人殉國自己卻苟全性命的郭千戶都是鄙視不已。負責行刑的嘍囉們毫不留情,才打了五十棍,就將這位郭千戶打暈了三回。好容易一百殺威棒打完,兩個嘍囉拎著郭千戶,另有幾個人抬著水桶拖把之類的東西進了大廳,預備著隨時將暈過去的郭千戶喚醒,以便繼續審問。
  
  本來審訊這種俘虜不需要問個人簡歷,因為郭師師的緣故,程麗娟還是問了一回。原來郭軍官並不是力戰被擒之後投降的,他是看見蒙古騎兵鋪天蓋地而來便嚇得投降了。投降後跟著蒙古兵轉戰兩廣,也立了些功勳,最近才被調回了江西。郭軍官的男性部下和家丁都跟著他投降了蒙古,有些人在南征的途中死去,也有一些在別處任職,也有幾個跟著他來到萬洋山,參加了這次圍剿。
  
  來到南風面的郭軍官舊部中有一個叫做郭成的人,原本是郭家的一個小廝,當初曾跟郭師師有過婚姻之約。因為始終沒有打聽到郭軍官和郭成的下落,郭師師一直以為他們真的壯烈殉國了,所以她用了未婚夫的姓氏,立誓為他報仇雪恨。郭師師在被殺的官軍中找了一回,當真找到了郭成的屍體。郭軍官被斬首前曾經告訴她,郭成早已另娶,雖然郭成沒有親口證實這個消息,但郭師師不想繼續調查了。
  
  在屍體前沉默許久,郭師師找到程麗娟,說她準備改姓換名。她的性命是程麗娟救下的,這樣的大恩大德便是再生父母,因此她請求程麗娟允許她改姓程氏。程麗娟同意了她的請求,並為她選了一個“哲”字,代替了“師師”這個風塵味十足的名字。兩人就忠孝節義的問題進一步交換了看法,程哲反省了她過去的執迷。經過這件事之後她才發現,所謂的忠孝不過是居上位者用來約束下位者的手段,其實他們自己並不遵守這些原則。
  
  程哲舉了許多例子,她提到了宋國太皇太后謝道清,提到了為文天祥寫生祭文的王炎午,提到了許多達官顯貴,還提到了許多名人高士,甚至提到了闕裡的衍聖公孔家。程哲對赫赫有名的聖賢世家沒有絲毫的尊敬,她認為既然孔曰“成仁”孟曰“取義”,孔孟兩家後人又因為祖宗的福蔭而享受高官厚祿,在國難當頭的時候就該按照祖宗的教誨殺身成仁捨生取義才是,但他們卻投奔了蒙古人繼續享受公侯的俸祿,可見心裡也沒有什麼忠孝節義。連孔子和孟子的子孫後代都不相信他們那一套,外人更沒必要受他們的束縛。
  
  程麗娟很高興程哲能有這樣的見解。她已經到了該確定繼承人的年紀,沒有親生骨肉,只能從南風面的頭領中選擇一位。她更想選一個女人,但她悲哀地發現,在這個時空裡,男尊女卑的觀念不僅深入男人的心,連女人們也或多或少地信奉那些迂腐的教條。程家寨裡確實有幾位女頭領,卻沒有一位能認識到三從四德的不合理,程哲的覺悟讓她覺得她苦苦找尋的繼承人可能出現了。不過程麗娟還得繼續觀察,程家寨的繼承人不僅要有覺悟,還得有能力、功績,甚至運氣。
  
  考察繼承人不是一朝一夕之功,眼下程麗娟還得把主要精力用來應付即將到來的另一場戰爭。幾個倖存的殘兵敗將已經將兵敗萬洋山的消息送回了縣城,蒙古縣官一面嬰城固守,一面打發人向南昌求援。一隊嘍囉離開南風面的山寨,兜了個圈子之後穿著蒙古軍裝到達縣城,扮作從於山趕來的援軍混入縣城。進入縣城之後,嘍囉們處死了蒙古官吏,清洗了縣城裡的親蒙勢力,又將查抄來的金銀財帛散與貧民。
  
  佔領縣城之後,只有一小隊嘍囉留在那那裡負責治安,大隊人馬仍然回到了南風面。程麗娟告訴留下的嘍囉們,當蒙古人的援軍到來的時候,他們不必固守縣城,可以立即回到萬洋山。但這一小隊人馬在城裡住了足足半年,既沒有蒙古兵來征討,也沒有新任知縣來這裡上任。原來贛南的明教徒牽制了江西的蒙古兵主力,蒙古官府雖然取得了勝利,自身也損失慘重,南昌方面實在無兵可調了。
  
  在江西境內各支造反隊伍裡,程家寨是綜合實力最強的一支,但蒙古官府不這麼認為。這倒也怨不得他們,懷玉山、武夷山、諸廣山、于山的首領們或者自稱大明王、扶明王,或者自稱照世王、醒世王,連井岡山的首領也自稱光明侯,唯獨程麗娟的名號最沒有氣勢——寨主。儘管在程家寨吃過兩次虧,蒙古人還是將響噹噹的王侯們看做心腹大患,廣積糧緩稱王的程家寨則被當做癬疥之疾,所以派去剿滅于山明教徒的是蒙古人組成的精兵,來到萬洋山的則是漢人降卒組成的二線隊伍。這支降兵隊伍失敗之後,蒙古官府對程家寨只能暫時聽之任之。
  
  程麗娟利用這半年的寶貴時間再次擴張了實力,除了搶佔根據地發動百姓之外,她還利用山寨裡有限的馬匹訓練出了最初的一支騎兵。當江西行省的蒙古官員意識到這個寨主的實力比明教的王侯更強的時候,攻打於山的蒙古兵被調到萬洋山來。此時的程家寨已經不可能靠全員撤離來誘敵深入了,程麗娟和頭領們商議了一番之後,在右溪河谷向設下伏兵。騎兵將蒙古人引進埋伏圈之後,雙方進行了一場激戰。這場勝利讓程家寨聲威大振,更令人意外的是,諸廣山上的一部分明教徒來投奔了。
這世上確實有人在乎你。只是他們此時此刻可能有點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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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淩波的故事(十一)

  誰也沒有想到明教的人會來投降,所有的人都記得,剛剛攻下井岡山的時候,寨裡派了幾位談判專家勸降,足足勸了大半個月,還有幾十個忠實的信徒堅決不投降。勸降結束之後,功勞最大的金牌說客半個月沒有再說一句話。如今沒有任何人勸說,這些明教徒居然主動來投降,這讓所有的人都懷疑,他們是不是來詐降的。帶著這樣的疑問,程麗娟接見了來自諸廣山的使者。
  
  來使是諸廣山齊雲峰山寨姓畢的二寨主,他也是明教從光明頂派來的領導人,自稱光明大將軍。畢將軍告訴南風面的人們,明教已經成立數百年,內部關係盤根錯節,光明頂的高層矛盾重重,許多事情已經無法說清原委。他和大寨主照世王都是全家世代在教的人,在光明頂上的日子原本還不錯。接到下山抗蒙的任務時,他們也曾熱血沸騰了一陣,想要借機建功立業。與他們同時下山的還有很多人,一干教友坐視九嶺山、大王山、軍峰山幾處山寨的陷落,這讓他們感到寒心,對明教已經不再抱有希望。
  
  畢將軍說得很誠懇,但程麗娟知道這不是實情,至少不是全部的實情。如果僅僅是因為明教的內耗而灰心,他們不會冒著叛教的風險投奔南風面。畢將軍發現程麗娟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方才的話並沒有打動她,他只能亮出自己的底牌。他說他和照世王也曾想過設法調回光明頂,但他們的謀士阻止了他們。這位謀士是他們從蒙古人的刀下救下一個秀才,他告訴畢將軍和照世王,自從他們受命離開光明頂的那一刻起,明教裡就沒有他們的立足之地了。
  
  程麗娟覺得這個秀才說到了點子上,但是她並沒有立即表態。畢將軍繼續轉述謀士的意見,他認為明教的教主沒有參與打江山的過程,即使頭領們把打下來的江山讓給他,他也根本坐不穩;如果他想坐穩江山,打江山的人必然因為功高震主而被鳥盡弓藏。程麗娟認同這個謀士的分析,她也想用這個理由說服各山寨的首領脫離明教,只是還沒有得到機會。既然齊雲峰山寨的人已經認識到這一點,如果他們不脫離明教,那倒是一件不可理解的事情了。
  
  齊雲峰山寨確實是真心歸降的,照世王和畢將軍跟著程麗娟東征西戰,立了不少功勳,連那位秀才謀士也成了程麗娟的軍師。這場戰爭持續了將近二十年,程麗娟最初的對手主要是蒙古人、明教和試圖反元複宋的趙家宗室。在這個過程中,程麗娟的身份由寨主變成將軍,後來又晉升為萬安侯和九江王。在她成了擁有江南半壁的楚王之後,程麗娟與丐幫的合作關係破裂了。
  
  在蒙古皇帝忽必烈眼裡,山西、陝西一帶進可以出雁門、榆林直插草原,退可以遏山川之險據守一方,戰略意義遠比繁華富庶的江南更重要。耶律齊在這裡遭遇了蒙古軍隊主力的阻擊,根據地發展緩慢。但蒙古人戰線拉得太長,又分封了幾大汗國,兵力分散,最終還是被耶律齊趕出了大都。耶律齊是個聰明人,他並沒有用“遼”字作為他的國號,以此避免北方人對他的契丹人身份的抵觸。但是皇帝按例要追封七廟,他追贈的最遠的一位祖先是契丹皇子,這還是引起臣民們的一片疑慮。
  
  耶律齊本人能夠接受劃江而治,因為他的祖先在最強盛的世代也沒能將勢力拓展到江南。但是郭芙是地道的江南人,在她看來,富貴不歸故鄉,便如衣繡夜行。耶律齊多年戎馬倥傯,兒子們都是郭芙教育的,他們在這個問題上支持母親的意見。耶律齊在立國的第二年病逝,他的兒子立即發動了平定江南的戰爭。程麗娟又一次使用了孫國父的口號,親自率軍出征。
  
  這場戰爭以南方軍隊的勝利而告終,耶律齊的兒子們帶著母親郭芙逃到白山黑水之間。程麗娟在大都城裡舉行了登基大典,定國號為漢。除了仍舊健在的程家寨頭領們,王舵主、畢將軍和照世王眾人也出現在大典上。他們都脫離了自己本來的門派,成了大漢國的開國元勳。程麗娟正式確立了程哲的地位,她在幾年前已經拜了程麗娟為義母,以養女的身份獲得了儲君的身份。
  
  程麗娟當眾宣佈了她的大漢帝國的第一條法律:大漢國的江山是女人打下來的,所以皇位傳女不傳男。開國功臣們都已經接受了女皇登基的現實,但還是沒有想到這個國家將只有女皇。唯一沒有感到驚訝的是程哲,程麗娟事先已經將這個決定告訴她了。對於程哲來說,這個決定完全可以接受,因為她婚後只生了四個女兒——這也是程麗娟最終確定她的繼承人地位的原因之一。
  
  此時的程麗娟已經是八十多歲高齡,她自己都沒有想到自己能堅持到這場戰爭的最後。做一個滿目瘡痍的國家的皇帝不是一種享受,想到在青史上留下自己的名字,就得付出這樣或者那樣的代價,她付出的代價就是這一生一世的操勞。大漢朝一改宋朝重文輕武的舊習,不但尚武重商,而且比歷朝歷代都重視發明創造。自從大漢朝建立的那天起,以發明創造而發家致富的人層出不窮。
  
  這些研究不是程麗娟授意進行的,她只是給了最初的發明人一筆豐厚的賞錢,以朝廷的名義買下了他的發明,並向各地推廣。“上有好者,下必甚焉”,既然搞發明有利可圖,就有人挖空心思去做這些事情。只有不被重用的儒生們對這個朝廷很不滿,不過老百姓不理會這些落魄書生的抱怨。在他們樸實的觀念裡,誰能讓他們吃得起肉穿得起綢緞,誰就是大聖大賢,誰就是明君英主,至於金鑾殿上的皇帝是男是女,他們才懶得理會。

      楊過的故事

  管一個實際年齡比自己小的女人叫媽是一件非常尷尬的事情,但是蘇洪濤不得不這樣做。他是在一次意外事故中離開本來世界的,醒來之後發現自己變成了一個孩子。不管對這件事情有什麼感想,到什麼山唱什麼歌兒的道理他還是知道的。被蘇洪濤取代的是一個被毒蛇咬死的孩子,這個孩子生活在一個單親家庭,他的母親是一個和氣的寡婦,即使微笑的時候眼裡也充滿了掩飾不住的悲苦。
  
  寡婦稱蘇洪濤為過兒,鄰里們則稱寡婦為楊大嫂,蘇洪濤因此得知這個孩子的名字是楊過。楊過在蘇洪濤本來的世界裡也算是個名人,不過蘇洪濤還是真心實意地希望自己不是那個著名的楊過。他為此專門留意了寡婦與鄰居們的對話,結果他聽見寡婦說她娘家姓穆。這個消息讓蘇洪濤的心直往下墜,但是他沒有完全絕望,因為婆家姓楊娘家姓穆的女人也不止一個,他還是盼望這只是一個巧合。
  
  在床上躺了幾天之後,蘇洪濤體內的餘毒已經清理乾淨,大夫說不用繼續吃藥了。楊穆氏認為她的兒子被蛇咬固然有淘氣的原因,但他沒有武功沒有防身能力也是很重要的一點。所以停藥之後楊穆氏決定立即向他傳授武功,這套武功叫做逍遙拳。驚愕的蘇洪濤向楊穆氏請教這套武功的來歷,楊穆氏則告訴他這套拳腳是一個乞丐傳授給她的,那位前輩只有九個手指頭。聽見這話的蘇洪濤如同聽見一個晴天霹靂,他最後的一線希望破滅了。
  
  有些事情發生在別人的身上就像童話一般,落在自己身上的時候則一點都不美妙,比如做個獨臂的大俠,娶個不食人間煙火的美女。如果可能的話,蘇洪濤情願平平安安地過完這一世,娶一個普普通通的女人,過庸庸碌碌的一生。他只是一個尋常人,沒有什麼淩雲壯志,從來不想做一個經歷坎坷的武林高手。但這些心裡話他無處訴說,眼下只能跟著楊穆氏學習那套逍遙拳。
  
  常言說“人過三十不學藝”,蘇洪濤離開那個世界時的年齡恰好是三十一歲,對於一個年紀偏大又沒有天賦的人來說,學習一套完全沒有基礎的知識確實很艱難。楊穆氏試圖教導蘇洪濤如何運氣,這涉及到人體的很多穴位,但蘇洪濤只知道太陽和人中兩個穴位的位置,在楊穆氏看來這個孩子就是愚鈍的過分,明顯的正事不足閒事有餘。楊穆氏為此很生氣,甚至動用了家庭暴力,蘇洪濤只能一邊躲閃一邊用“好男不跟女鬥”安慰自己。
  
  也不知楊穆氏究竟是心病還是被蘇洪濤的頑劣氣病了,在蘇洪濤來到這個世界兩年後,楊穆氏一病不起。楊穆氏臨終前再三囑咐蘇洪濤,她的丈夫葬在嘉興鐵槍廟,一定要將她和丈夫合葬。蘇洪濤答應為他完成這個心願,在楊穆氏離開人世之後,他找出家裡所有的金錢,為她買了一口棺材,將靈柩停放在她的臥室裡。蘇洪濤並沒有立即帶著棺木去嘉興,因為家裡的銀子不夠來回的盤纏。他確實答應了楊穆氏,但沒有許諾立即趕赴嘉興,他覺得自己並沒有失信於人。
  
  蘇洪濤獨自在楊穆氏留下的宅院裡住了下來,這個地方屬於上饒縣,離嘉興說近不近說遠不遠。楊穆氏沒有告訴他自己為什麼留在這個地方,但蘇洪濤明白其中的原因。當初楊穆氏離開鐵掌峰的時候,本來是要往臨安去的,半路上在上饒生下了孩子,就留在了上饒。丐幫的幫主也許知道楊穆氏一直住在這裡,不過她從來沒有主動找來。蘇洪濤覺得,如果不出現在嘉興的話,他應該能躲開那段江湖是非。
  
  楊穆氏生前待人和氣,頗結交了幾個農家婦女,女人們很照顧蘇洪濤這個自幼喪親的孩子。蘇洪濤靠著樵采射獵為生,換來些許銀錢買米買布,飯可以自己煮,衣服可以偏勞嬸子大娘們代為縫補。轉眼之間便是五六年的光陰,楊過的年紀已經有十三四歲了,丐幫的人始終沒有上門打聽楊穆氏的消息。蘇洪濤靠著采草藥種草藥也攢了些銀錢,他覺得這些錢足夠他送楊穆氏的遺骨到嘉興安葬了,但是他不知道那件風波是否已經過去,所以沒有輕舉妄動。
  
  在鄉民們的眼裡,這個年紀已經不小了,如果楊穆氏還活著,也該留意四鄉八村的姑娘預備說親了。在蘇洪濤本來的世界裡,有車有房父母雙亡的男人是最受歡迎的,但是這裡並不是這樣。楊過早年喪親,這讓鄉民們覺得他命硬克父母,不過還是有一戶人家看中了他。這位王家大嬸有個早逝的姐姐,身後留下一個女兒,姐夫再娶之後這個孩子便不再被疼愛,受了幾年的苦楚。王大嬸覺得這個孩子如果能嫁到她跟前,她也能照看一些,但她沒有年紀相當的兒子,所以想到了楊過。
  
  王大嬸覺得楊過這些年一直靠自己本事吃飯,不曾幹過偷雞摸狗的勾當,可見人品還是個好的。更重要的是如果她給外甥女選的親事太好了,孩子的父親肯定不會同意,因為她那繼母容不得前房的女兒嫁得比自家女兒更好。婚姻畢竟靠父母之命,她一個做姨媽的人,都算不得母族中人,做不得孩子父親的主,只能用這個投機取巧的方法照看那個不幸的孩子。王大嬸找蘇洪濤商量這件事情,蘇洪濤一口答應了。
  
  蘇洪濤從來沒見過王大嬸的外甥女,不過這個年代的人都是這麼結婚的,他也沒有提出見面的要求。王大嬸的長相很普通,她的姐姐和姐姐的女兒應該也是普通人。蘇洪濤早就過了那種為了美女而瘋狂的年齡,他更希望他的妻子相貌普通一些,畢竟美女不是人人都能消受得起的。比如武大郎娶了潘金蓮,最後死於非命;楊鐵心娶了包惜弱,半生顛沛流離,他是個沒財的男人,娶個沒貌的女人,這才是長久過日子的道理。

        楊過的故事(二)

  不知王大嬸是怎麼跟姑娘的父親說的,反正這樁婚事說成了。雙方按照這個時空的風俗舉辦了訂婚儀式,蘇洪濤也登門拜見了岳父岳母。既然婚事已經定了下來,王大嬸便不能再叫王大嬸了,得改口叫做王姨媽。王姨媽跟楊穆氏也曾有些交情,聽她說起過自家的身世往事。她也知道楊穆氏的棺槨還在房裡停著,以前也不曾說過什麼,畢竟誰也不能要求一個孩子帶著一副棺材奔走千里,但現在蘇洪濤既然跟她的外甥女定了親,就該準備迎娶,母親的棺木始終不安葬,那便不成個體統。
  
  王姨媽知道楊穆氏生前留下了合葬嘉興的遺囑,這本來不與她相干,現在她的外甥女成了楊穆氏的兒媳婦,難道一次次受舟車勞頓之苦到嘉興給公婆上墳不成?因為楊穆氏曾經說過她不是嘉興人,王姨媽建議將楊穆氏的丈夫的棺木運回上饒,以便蘇洪濤將來祭掃。蘇洪濤覺得楊穆氏遺囑的關鍵是合葬,而不是葬在嘉興,王姨媽的建議也算切實可行,因此他決定到嘉興搬運完顏康的遺骨,完成楊穆氏最後的願望。
  
  蘇洪濤當然不是一個人去嘉興的,王姨媽覺得他是個沒出過遠門的孩子,所以打發她的丈夫陪他一同前往。他們順利地找到了鐵槍廟,廟後的兩株大樹之間有座墳墓,墳前立著一碑,碑上刻著“不肖弟子楊康之墓”,旁邊另刻一行小字是“不才業師丘處機書碑”。王姨父不知道丘處機是誰,他覺得那是很遙遠的事情,所以沒有仔細打聽。蘇洪濤在嘉興買了一副棺材,從那座墳墓裡挖出了楊康的遺骨,雇車運回了上饒。
  
  將完顏康的遺骨運到上饒之後,蘇洪濤找風水先生選了一塊地,擇了個適宜下葬的日子將這對夫妻一起安葬了,就開始整理房舍準備娶親。誰知才過了幾日,便有一對夫妻找上門來。這對夫妻的年紀與楊穆氏相當,男的相貌平平,女的天姿國色,兩個人都是一身富貴氣派。蘇洪濤從來沒有見過這兩個人,也想不明白這樣的富貴人紆尊降貴到他家裡來做什麼,帶著滿腹的疑問,他將兩個人迎進了房間。
  
  男人坐在上首,不住地打量著蘇洪濤,女人眼裡有些厭憎,口裡得意洋洋地問他是不是楊過,母親是不是姓穆。其實這並不是什麼秘密,附近的鄉民們都知道這些情況。聽見蘇洪濤承認了這一點,男人似乎很激動,激動得不知該說什麼才好似的。倒是女人口齒伶俐,三言兩語說明了來意。原來他們就是郭靖和黃蓉,聽見住在鐵槍廟的乞丐們傳的消息,說有人將廟後完顏康的遺骨挖出來帶走了,他們立即離開桃花島查探究竟。
  
  楊穆氏生前曾跟黃蓉有些交情,但這樣的交情顯然不如夫妻之間的感情更深厚,所以黃蓉對楊穆氏始終心存疑忌。她早就通過丐幫的人得知了楊穆氏的死訊,但她沒有告訴郭靖,因為郭靖會將楊康接到桃花島傳授武功,她擔心養虎遺患。這次丐幫傳送消息的人被郭靖看見了,她才不得不將完顏康的消息告訴他。她很討厭完顏康,當然也不喜歡他的兒子,如果不是擔心郭靖一時激動許諾什麼,她根本不會陪著郭靖一同來上饒。儘管心裡十分不願意,黃蓉還是提出帶蘇洪濤回桃花島,她知道這樣的提議會得到郭靖的歡心。
  
  蘇洪濤拒絕了這個建議,他可不想去伺候那位驕縱任性的郭大小姐,更不想被她砍掉一條胳膊。當然他是以冠冕堂皇的理由拒絕去桃花島的,他說他的父母墳墓在這裡,所以他不能遠離,另外他作為遺腹子不曾為父親守孝,所以他得在這裡為父親守孝三年。蘇洪濤當然沒有忘了告訴這對夫妻,他已經訂了婚,未婚妻的長輩幫著他安葬父母,他不能讓未婚妻為了他遠離父母親人,更不能不守信用拋棄他的未婚妻。
  
  其實黃蓉不是個注重禮法的人,她在這方面是得了黃藥師的真傳的。但她不但沒有斥責蘇洪濤迂腐,反倒回頭來勸郭靖,說連她父親那樣鄙視禮法的人都說忠孝乃是大節,所以他們不該干涉蘇洪濤盡孝。黃蓉還勸郭靖,楊過並不是孤身一人,他有妻族長輩照顧,保障日常生活不成問題。最後她還向郭靖許諾,丐幫上饒分舵的人會關照楊過的安全,他在這裡不會有危險。黃蓉最終說服了郭靖,他們離開了蘇洪濤的茅屋草舍。
  
  這對夫妻離開後不久,幾個乞丐找上門來,他們送來了一份賀禮,祝賀蘇洪濤的訂婚之喜。這當然是他們的幫主黃蓉授意的,黃幫主雖然支持郭靖當年的悔婚,現在卻誠心誠意地希望蘇洪濤履行他的婚約。蘇洪濤收下了這份賀禮,並熱情地款待了來送禮的乞丐們。閒聊的過程中他告訴乞丐們,他的母親生前曾經說過,他的父親是被一個叫歐陽鋒的人毒死的,但她不肯告訴他歐陽鋒在什麼地方,她說他不是歐陽鋒的對手。蘇洪濤知道乞丐們一定會把他的話傳到桃花島,黃蓉會很高興聽到這個說法。
  
  三年後蘇洪濤娶了親,黃蓉又打發乞丐們送了一份厚禮,但她和郭靖沒有來參加婚禮。蘇洪濤的妻子姓李,是個相貌平平的農家姑娘,比楊過大兩歲,人品倒也不錯,只是性情略微有些懦弱。不過在蘇洪濤看來,這也不是什麼不能容忍的缺點。他們的日子平平淡淡地過著,蘇洪濤知道武俠世界的存在,不過這跟他沒有太大的關係,只是他見了背著丐幫標誌的乞丐的時候須得略微施捨一二罷了。

        楊過的故事(三)

  因為樂善好施,蘇洪濤跟丐幫的低袋弟子們混熟了。他從他們那裡得到了一個消息,郭靖和黃蓉準備在大勝關召開英雄大會,共商抗蒙事宜。憑蘇洪濤身上這點微末武功,自然當不得英雄的稱號,也不可能戰勝霍都和達爾巴。沒有楊過和小龍女的幫助,郭靖能不能戰勝前來挑戰的金輪法王,這不是蘇洪濤管得了的事情,他現在考慮的是自己的出路。就算郭靖守住襄陽,也擋不住趙宋的滅亡,上饒一帶也會成為蒙古人的領土,蘇洪濤不知該怎麼躲避這場災難。
  
  不管後人如何譴責成吉思汗和忽必烈們的殘暴,誰也無法否認,他們確實是有能力的帝王。一個漢人在這個時代能走到的地方,基本上都成了他們的領土,即使蘇洪濤想逃,他也不知道該逃到哪裡去。在他的印象裡似乎只有日本沒有被蒙古人拿下,但那個國家實在讓人不敢恭維。蘇洪濤憂心忡忡的樣子被李氏和王姨媽一家看在眼裡,他們對他的憂國憂民不以為然。
  
  這些平民百姓不相信朝廷只是個外強中乾的龐然大物,他們以為戰場距離上饒很遙遠,官軍一定會擋住那些南犯的夷狄。即使蒙古人真的打到上饒,那也不過是又一次改朝換代罷了,只要到深山裡躲過兵禍,新朝廷必然會出安民告示招撫流民,然後老百姓還是像往常一樣過日子。蘇洪濤不大瞭解之前的改朝換代是不是這樣,不過他知道這次改朝換代沒有那麼簡單。但他無法將崖山之後的種種暴政告訴他的親屬們,他們不但不會相信,反倒會以為他發了瘋。
  
  日子平平淡淡地過著,李氏笑話了蘇洪濤一場,也就漸漸忘了這件事情。倒是丐幫的弟子們告訴蘇洪濤,蒙古人派了個叫做金輪法王的高手去攪鬧大勝關的英雄大會,黃蓉出了個田忌賽馬的妙計,不料朱子柳意外地輸了第一場,妙計便使不成了,最終連輸三場。金輪法王搶去了盟主之位,漢人武士不但丟臉,而且人心渙散。英雄大會之後便有許多人相繼離開,只有丐幫眾人仍舊留在襄陽。
  
  蘇洪濤很快就顧不上思考這場敗仗對襄陽城防甚至南宋國防有多大的蝴蝶效應了,因為上饒這邊出事了。其實嚴格地說事情出在贛粵交界地帶,距離上饒還很遙遠。明教徒張三槍在那裡舉兵造起反來,朝廷自然要發兵征討,官軍要從上饒經過。這支部隊不知道什麼叫做“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的”,他們所到之處天高三尺,其實跟匪沒什麼兩樣。蘇洪濤住的地方離武夷山不遠,百姓將家裡的細軟都打了包,實在不能隨身攜帶的儘量埋在院子裡或者地裡,扶老攜幼地躲進了深山。
  
  連一些丐幫人士也逃到深山裡避難,畢竟不是每個乞丐都有洪七公或者黃蓉那樣的能力。蘇洪濤在山裡見到了幾個熟悉的乞丐,一起烤著獵到的野味,他們談論起了這樁兵災。一個上了年紀的老乞丐憤憤不平,口口聲聲稱明教為魔教。蘇洪濤不明白他為什麼對明教這樣反感,老乞丐告訴他,每次邊境上有外敵入侵的時候,魔教總會趁機起事。蘇洪濤感到很意外,按照他在本來世界裡被灌輸的觀念,這些農民起義向來是官逼民反不得不反。
  
  乞丐們卻都支持老乞丐的觀點,他們告訴蘇洪濤,明教也是個覆蓋大江南北的門派,他們多次在江南起事,但從來不曾在北方造反。現在蒙古大軍兵臨邊境,武林眾人無不以抗蒙為己任,他們偏偏撿著這個時機起事,實在有裡通外國之嫌。乞丐們還說,張三槍扯旗造反之後上饒一帶的明教徒必然回應,老百姓又要遭難了。果然次日有消息傳來,上饒的明教徒也造反了。
  
  越來越多的人逃進了深山,蘇洪濤全家也只好留在山裡。有官軍借著剿捕的名義大肆搜山,搶走了許多東西,還搶走了幾個有些姿色的女人,李氏因為相貌平平沒入軍士的眼,不過蘇洪濤還是被勒索了些銀錢。戰亂過後眾人回到家中,有的人發現埋在地裡的財物被盜了,有的人發現田裡的莊稼被毀了,蘇洪濤發現他的房子被燒了,好在地裡埋藏的東西沒有損失。蘇洪濤很想就此搬到武夷山的那一邊去,但是李氏不同意,她覺得物離鄉貴人離鄉賤,不到萬不得已,還是留在故鄉的好。
  
  蘇洪濤沒有說服李氏,主要是他自己的想法也不成熟。他們還得在上饒繼續過日子,少不得又搭了新的茅草屋。日子還像往常一樣過著,只是蘇洪濤的心裡有些著急,他有時甚至在想,也許他不該早早地娶親。這種念頭只是閃了一下,便被他自己否定了。李氏也是個不錯的妻子,她的想法其實是這個年代大多數人的想法,畢竟不是人人都像他這樣開了外掛。這個選擇並不風光,卻是最穩妥的。
  
  理論上說他可以到襄陽的深山裡去找大雕,但大雕動輒叼著蛇膽喂楊過,可見那山裡毒蛇遍地。以楊過的身手能活著見到大雕,若是換了蘇洪濤,九成九會死在尋找大雕的路上。似乎他還可以從密道潛入古墓,找到那裡刻著的《九陰真經》。但對於一個武學外行來說,即使拿到了《九陰真經》,只怕也看不明白,就像一個小學生看不懂博士論文一樣,即使那論文也是漢字寫成的。“人不能心太高,不能只看到美好的前景,忽視了路上的風險。”蘇洪濤不住地安慰自己,似乎這能讓他忘記即將到來的危險。

       楊過的故事(四)

  時光如流水一般逝去,轉眼間便是十餘年。蘇洪濤和李氏的兒子們已經長大,可以跟著父親漫山遍野地打獵了。遠在襄陽的郭靖倒是沒忘了對他的義兄弟盡一份心,委託丐幫的弟子們將孩子接到襄陽,他準備親自教導武功。蘇洪濤沒有同意,他告訴乞丐們,襄陽的安危關係到宋國的存亡,他不能為了自己的兒子耽誤郭靖的寶貴時間。丐幫的弟子以為蘇洪濤深明大義,大大地讚揚他一回,回去向郭靖和黃蓉覆命了。
  
  郭靖和黃蓉也沒有堅持,這個孩子便一直跟著蘇洪濤長大。到了十六歲上,李氏四處打探適齡姑娘們的家境人品,想要給兒子說親。她甚至選好了一戶人家,只等蘇洪濤點了頭,她就會托媒人上門求親。蘇洪濤對此並不熱心,他這些年從乞丐們口中打聽到一個消息,沿武夷山那邊常有人渡海到流求島上討生活,那個島還不歸趙宋官府管理。這讓蘇洪濤起了移居的心思,所以他不想在上饒給兒子說親。
  
  李氏對此感到憤怒,她不明白為什麼蘇洪濤總是想離開上饒。她覺得不管皇帝姓什麼,老百姓都是一樣的交稅納糧,不過是稅多稅少的差別罷了。在李氏的堅持下,蘇洪濤給兒子定了親,女方是個尋常的村姑。長子訂婚之後,蘇洪濤收拾了行李,打算到福州、泉州一帶調查渡海移居的可能性。他走出家門的那一刻,李氏哭得很傷心,她覺得丈夫一定是嫌她老了,這一去只怕再也不會回來。
  
  蘇洪濤告訴李氏,如果他三年不回來,她可以自行決定兒女們的婚事;若是他五年不回來,她可以任意改嫁。李氏聽了這話,哭得越發傷心了。蘇洪濤心裡也很難受,他在本來的世界的時候並不重視歷史知識的學習,總是聽說那個島嶼“自古以來就是中國領土”,所以他以為那裡也是宋國領土,逃到那裡也不可能躲開蒙古人的屠殺,如果當初他知道流求島不在宋國的版圖之內,他早就搬到那邊住了,也就不會有今天的為難。
  
  李氏在村口牽衣頓足攔道哭,原本要跟蘇洪濤搭伴去泉州的人看得莫名其妙。這幾個人都是常去泉州做買賣的商販,他們不明白這戶人家為什麼搞得跟生離死別似的。蘇洪濤最終還是跟著那幾個人一起走了,到了泉州之後,蘇洪濤與他們分手,獨自登上了去流求島的船隻。船在茫茫大海中航行了一個多月,蘇洪濤登上了那個在本來世界裡被叫做台(灣)的海島。他發現這裡已經有了許多漢人移民,福州、泉州一帶的商人也常渡海到這裡經商。
  
  蘇洪濤在臺灣住了兩年,這裡物產豐富地廣人稀,是個適宜居住的去處。只是這個年代的航海技術不佳,移民們在海上得受很多苦,歷盡艱辛到達流求島之後,因為勞累困苦再加上水土不服,病死的幾乎比活下來的還要多。不幸的死者的屍骨無法運回故鄉,只好就地掩埋,因此有許多移民便將這島稱為埋冤島。李氏早年常受虐待,體質比尋常人弱一些,蘇洪濤擔心她會撐不住這樣艱難的旅行。
  
  沒有最終決定是否移居,蘇洪濤帶著些台(灣)土產回到了大陸。將這些東西賣給福州的商鋪,賺的錢不多,倒也夠了這一趟的盤纏。急匆匆地趕回上饒,家門口正貼著鮮紅的囍字。蘇洪濤以為這一定是大兒子剛剛辦了婚事,誰知竟有兩個兒媳來拜見公公,原來李氏趁他不在家將次子的婚事也辦完了。李氏見到丈夫毫髮未傷地回來,倒是驚喜不已。她告訴蘇洪濤,她已經把三兒子的婚事定下來了。
  
  知道李氏是在跟他使心眼,蘇洪濤卻無可奈何,雖然沒到約定的三年之期,媳婦已經過了門,他還能給人家退回去不成?到家的第二天,蘇洪濤又去拜訪了熟識的乞丐們。乞丐們告訴他,襄陽被圍了半年多,已經危在旦夕了。蘇洪濤以為這一次郭靖也能熬過去,誰知次日乞丐們便送來消息,襄陽陷落了。蒙古兵勢如破竹,迅速從湖北、湖南打到江西、廣東一帶。即使李氏願意遷居流求島,也已經來不及了。
  
  蘇洪濤又帶著全家到深山裡躲避兵禍,低袋乞丐們仍舊與他們在一處。一個乞丐告訴他一件舊新聞,郭靖的兩個徒弟為了郭芙爭風吃醋兩敗俱傷,丐幫因此與大理南帝一支有些不和。事情已經過去很多年,乞丐們覺得這不利於丐幫的聲譽,始終不曾對蘇洪濤提及,這個乞丐也是偶爾說漏了嘴。連黃蓉的部下都覺得郭芙紅顏禍水,何況別人。郭靖沒有一呼百應的號召力,朝廷又不派兵支援,襄陽的失陷和宋國的滅亡都提前了許多年。
  
  不斷有的消息傳進山裡,蒙古兵的殘暴比蘇洪濤和乞丐們以前瞭解的更甚。李氏整日惴惴不安,她現在覺得,遷居流求島也是個不錯的主意。但是這一家子老幼怎麼可能跑過蒙古兵呢?何況大兒媳還懷了孕。一家人只能在山裡住著,苦苦盼望這場戰亂早日停止。亂局持續了兩三年,到了蒙古人覺得可以招撫流民的時候,蘇洪濤一家人已經習慣了山裡的生活。他們並沒有回到原先的住處,就在武夷山深處安了家。
  
  與他們在一起的還有王姨媽一家和一些鄉民,他們組成了一個新的小村莊。蘇洪濤現在覺得李氏說的也不錯,只要能熬過改朝換代的戰亂,老百姓好活賴活都是活著。那些乞丐們最終離開了深山,他們是有組織的人,要受組織紀律的約束。因為往來不便的緣故,蘇洪濤和他們漸漸失去了聯繫。他從乞丐們那裡得到的最後的消息是郭靖夫妻和他們的三個兒女都死在襄陽,不會再有什麼倚天劍和屠龍刀的故事了。
這世上確實有人在乎你。只是他們此時此刻可能有點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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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
甄英蓮的故事

  發現前方的城市是江寧的時候,陳秀麗很高興。在她本來的世界裡,與江寧對應的地方被稱作南京,是世上最繁華富庶的地方之一。這樣的大城市裡外來人口眾多,沒有人會特別留意一個陌生人。只要她有辦法逃離那位“父親”,並且平安度過最初的一段日子,她就自由了。她的“父親”似乎沒有意識到她正準備逃走,他正囑咐車夫車趕到他指定的地點,在有人在那裡等候他們的到來。
  
  馬車停下的時候他們見到了一個黑瘦的中年漢子,那漢子告訴他們,他已經為他們租好了住處,房東姓新,是江寧府的一個門子。“父親”很詫異,他不明白漢子為什麼把他們送到官府中人眼皮子底下。中年漢子則告訴他,越是危險的地方就越安全,莫說是個門子,即便是知府大老爺,無憑無據的也奈何他們不得。中年漢子一邊說一邊帶著他們走街串巷,走了兩炷香的工夫來到新家。
  
  房東新門子是個三十來歲的瘦高個,看上去是個精明強幹的人。他把陳秀麗和“父親”帶到他們的房間,只簡單地介紹了從這條街巷出入的路徑,便告辭出去了。“父親”在這裡歇了兩日,便自稱出門拜會朋友,臨走時拜託新太太代她照顧自己的女兒。新太太是個熱情爽朗的婦人,似乎跟陳秀麗很投緣,拉著她的手問她小時候的故事。陳秀麗哪裡講得出來?她來到這個世界不過兩年,不知被她替代的孩子究竟姓甚名誰,更不可能知道她從前的經歷。
  
  新太太有些失望,只跟陳秀麗說了一回針線裁剪之類的話,半日後“父親”回來,便將她送回去了。次日有人來拜訪“父親”,仔細打量了陳秀麗一番,與“父親”說了一回話。過了一日“父親”又要出門拜訪朋友,再次拜託新太太照顧自己的女兒。陳秀麗不願意跟新太太聊天,她想趁機走出這個門,但是被新太太阻止了。新太太再一次問她小時候的故事,這讓陳秀麗懷疑她可能知道“自己”的身世。
  
  陳秀麗早就知道所謂的“父親”不是那個孩子的親生父親,因為沒有一個真正的父親會任憑十二三歲的子女不見蹤影而無動於衷,也沒有一個真正的父親會每隔一段時間給孩子們帶來幾個五六歲的弟弟妹妹。她知道“父親”其實是人販子,那些不見了的孩子是被他賣了,但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被拐帶的還是被賣到人販子手裡的。在人販子的家裡,這個話題是被禁止的,她曾經試圖套問別人的身世,結果被告了密,挨過兩頓毒打。
  
  人販子對他的“貨物”並不仁慈,但是很奇怪的是那些孩子卻覺得他很好。在陳秀麗看來,他們都是有病的,那種病叫做斯德哥爾摩綜合症。如果這些人同時分頭逃跑,大部分人可以獲得自由,但是因為這種病,他們根本不曾想過逃走,反倒很積極地幫著人販子監視其他的“貨物”,以此求得人販子的青睞。所以陳秀麗在人販子的“家”住了兩年,只有這會子才有了逃走的可能,但新太太的態度讓她想到了另一種可能性。
  
  陳秀麗告新太太,她知道人販子不是她的親生父親,但是她很小就離開了自己的親生父母,確實不記得小時候的事情了。新太太登時滿臉喜色,她隨即告訴陳秀麗,她的丈夫原本是姑蘇人氏,住在閶門外的十裡街上,街內有個仁清巷,巷內有個古廟,因為地方窄狹,人都稱作葫蘆廟,廟旁住著一戶姓甄的鄉紳。新太太說到這裡就停住了,目不轉睛地盯著陳秀麗,仔細觀察她的神情。
  
  看著新太太滿懷期待的目光,陳秀麗忽然想到這位房東可能不是姓辛而是姓新。在她本來的世界裡,蘇州葫蘆廟旁的甄鄉紳和江甯府的新門子都是名人,他們引出來的一段懷金悼玉的故事更是家喻戶曉,如果有人說自己不知道那段故事,別人都會笑話他沒文化。陳秀麗曾經照過鏡子,雖然是有些模糊的銅鏡,還是能清清楚楚地看出來,這個小姑娘很有姿色,而且雙眉正中米粒大的一點胭脂記,仿佛朱砂點就的一般。她試探性地問那位鄉紳的名諱是否是“甄士隱”,他的夫人是否姓封。
  
  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後,陳秀麗告訴新太太,她已經想起了當年的往事。她本來的名字是甄英蓮,母親封氏,家就住在葫蘆廟的隔壁。她還記得她是在正月十五看花燈的時候被拐子抱走的,那個帶她看燈的家奴名叫霍啟。陳秀麗說得並不詳細,新太太以為那是她當時年紀小不記事的緣故。她告訴陳秀麗,她的丈夫原本是葫蘆廟裡的一個小沙彌,自從她住進這個院子,他就認出她是甄鄉紳的女兒,如果她願意到官府擊鼓鳴冤的話,他們願意助她一臂之力。
  
  這讓陳秀麗大感意外,她清清楚楚地記得是新門子給賈雨村出的主意,把甄英蓮判給了薛蟠。那一瞬間她甚至懷疑,新門子夫妻是不是有什麼陰謀詭計。新太太倒沒有因為她的不信任而惱火,她告訴陳秀麗,衙門裡辦事都是有章程可循的,即使她的丈夫知道她不是人販子的女兒,他也不便直接到知府大人跟前舉報,須得她這個重要人證指認人販子拐帶才行,如果她願意上公堂擊鼓鳴冤,她的丈夫倒可以在知府大人面前為她斡旋一二。
  
  陳秀麗沉思了片刻,便是告狀不成,也不會比被賣到薛家更糟糕,所以她決定上堂告狀。新太太指點了陳秀麗公堂之上如何對答,便帶著她出了門,坐車直奔江寧府而來。陳秀麗在衙門外面敲響了鼓,衙役出來將她帶上堂去。此時的江甯知府還不是賈雨村,乃是一個姓史的官員。史知府聽陳秀麗訴說人販子如何拐賣如何虐待之情,立時打發衙役去拿人販子。

         甄英蓮的故事(二)

  公差走了之後,史知府就暫時退堂了,陳秀麗被交給官府雇傭的穩婆照顧。退堂的這段時間裡,史知府調查了陳秀麗的背景。他覺得陳秀麗的供述倒沒有什麼破綻,可她的表現明顯與年齡不相稱,這當然有可能是她經歷磨難之後比同齡的孩子早熟的緣故,但也有可能她是受了別人的指使。史知府沒有費什麼力氣就查到陳秀麗住在新門子的家裡,是新門子的媳婦陪著她來官府伸冤的。
  
  史知府立即傳了新門子到跟前問話。新門子告訴他:房客帶著原告住進他家時,他覺得這個小姑娘有些眼熟,尤其是眉心那一點胭脂記,讓他懷疑她就是老鄰居失蹤的女兒。但是他五六年不曾見過那個孩子,不能確定她就是甄英蓮。他認為他身為公門中人,不該看見拐賣人口的嫌犯卻不聞不問,所以他打發媳婦去探聽原告的身世。但他確實沒有向媳婦提及那位老鄰居姓甄,這一定是原告自己始終沒有忘記自己的父母。
  
  聽了新門子的陳述,史知府覺得陳秀麗反應的情況是真實的。這應該是個拐賣人口的團夥,團夥的老窩不在江寧府,尚未發現有惹不起的勢力在背後支持,受害人家境良好,雖然遭了一次火災,應該還有些積蓄。史知府立刻想好了解決辦法,他是一個愛民如子的好官,絕不會敲詐一個自幼遭遇不幸的小姑娘,但如果小姑娘的父親感謝他找回了自己的女兒,非要有所饋贈的話,他也只能勉為其難地笑納。當然,如果小姑娘的父親高興得忘了,他有辦法讓他想起來。
  
  人販子被捉拿歸案之後,史知府再次升堂問案。他在官場中沉浮近二十年,早已積累了豐富的經驗,不過片刻光景,便審出原告舉報屬實。當庭發落了被告,又按程式向兄弟州府移送了公文,史知府將陳秀麗交給穩婆照顧,等待甄士隱夫妻前來領回自己的女兒。半個多月之後甄士隱的岳父封肅陪著他的女兒甄封氏來了,史知府得知甄家已經徹底敗落,他不能獲得意想中那筆豐厚的感謝費,心裡頗有些失望。
  
  新門子是個機靈的人,深知史知府的為人秉性,他指點著封肅父女做了一塊“愛民如子”的匾,從下處一路敲鑼打鼓地送到江寧府衙。史知府很高興,雖然不能得到錢財,但滿城的百姓都知道他為老百姓辦了實事,一個好名聲也有利於他日後的升遷,他覺得這家人還挺上道。謙讓了一回,史知府收下了來自大如州百姓的擁戴,放了陳秀麗與家人團聚。離開江甯之前,陳秀麗跟著甄封氏、封肅拜訪了新門子夫妻。
  
  說起當年仁清巷的故人往事,甄封氏唏噓不已,感慨了一番之後,又感謝新家夫妻的恩德。新門子則說道:“這都是大姑娘自己有膽有識,小人實在不敢居功。若不是大姑娘到公堂指證人販子,小人便是將實情說與老爺,無憑無據的,老爺也不好發落那人販子。實不相瞞,小人在官府裡混了這幾年,也聽說了許多蒙冤受屈的事情,很有些是本人軟弱才被欺到頭上的。就說這拐賣人口的事情,明知道人販子不安好心,若是自己不想逃出火坑,難道別人非要拉他出來不成?”
  
  甄封氏和封肅並不理解新門子這份感慨,只道他是謙讓之辭,再三感謝了一番,才告別了新門子夫妻,帶著陳秀麗回到大如州封肅的家裡去了。此時甄士隱已經離家數年,當初封肅為他們置辦的薄田朽屋也早已典賣了,丫鬟嬌杏已經嫁與賈雨村,只有甄封氏和另一個丫鬟豔梅住在封家,做些針線幫襯家用。封肅原本就嫌棄甄封氏和丫鬟消耗兩份錢米,本不願認領甄英蓮回來,無奈官府催促不得不去。此時見外孫女模樣生得俊俏,便又起了別樣的心思。
  
  回到大如州之後,甄封氏先引著陳秀麗拜見了一干舅舅舅母姨夫姨媽們,表兄表姐們都見過禮,又有一干表侄表侄女表外甥表外甥女上來拜見。封氏一族人丁興旺,陳秀麗和甄封氏手裡都沒有什麼積蓄,拿不出像樣的見面禮來,眾人便都有些不喜。住了不過三五日,陳秀麗便知道封家不是久居之地,但她手裡並無銀錢,租不起房屋,也只好裝作不知,每日跟著甄封氏學些針線裁縫的手藝,想著日後能尋個機會搬出封家,另立門戶,不受那些閒氣。
  
  封肅知道外孫女連做針線貼補家用都不能,越發不願意留著陳秀麗在家了。整日裡對甄封氏說英蓮大了,到了該說親的年歲,催著甄封氏為陳秀麗定親。甄封氏不過一個婦道人家,哪裡知道誰家的兒子好,誰家的家境好,誰家的父母和氣,只聽封肅將各家公子說得天花亂墜,便以為封肅是真心疼愛外孫女,推薦的盡是品貌俱佳的翩翩公子。陳秀麗卻不信這些話,甄家如今已經敗落,那些高門大戶的英俊少年哪裡肯娶一個沒落人家的女兒?
  
  無奈甄封氏信任自己的父親,陳秀麗見她不是個有主意的,想著這個世道講究夫權族權,若是甄家族裡有厚德君子,也許可以向他們求援,於是背地裡悄悄問甄封氏,甄家那邊的親眷怎的不見?甄封氏聞言愣了一回,自從那年家裡遭了火災,她攛掇甄士隱來大如州投奔娘家人,因為路途有些遠,與夫家親屬漸漸的便斷了來往。聽說甄士隱原本還有幾個兄弟姐妹,陳秀麗便打聽他們的為人,不想甄封氏竟然沒有一句好話。

       甄英蓮的故事(三)

  按照甄封氏所說,甄士隱的兄弟姐妹們都是有些刻薄的人,當年因為她婚後多年無出,做了許多離間她夫妻關係之事。陳秀麗不知道這些話是否符合事實,不過她能看出來,投奔大如州一定是甄封氏的主意。也許是出於一種深入到骨子裡的愚孝,也許是不願意承認自己出了餿主意逼得丈夫離家出走,雖然封肅並沒有善待她這個親生骨肉,甄封氏還是堅稱她的娘家人都是善良寬厚之人。
  
  世上有將兄弟姐妹看得比妻兒更重的男人,就有將娘家人看得比丈夫兒女更重的女人,陳秀麗覺得甄封氏就是這樣的人。既然她堅持這樣的觀點,陳秀麗不但不可能與她一起投奔甄家親眷,甚至連與她一起搬出封家都不能夠。她準備獨自離開甄家,但一個小姑娘獨自出門會引人懷疑,她需要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來保障她的安全。陳秀麗覺得萬里尋父應該是個不錯的主意,這很符合這個時代提倡的孝道。
  
  在封肅的一力攛掇下,甄英蓮的婚事很快被定了下來。甄封氏對女婿很滿意,她當然是根據封肅提供的資訊作出判斷的。陳秀麗不相信封肅的人品,她覺得他連自己的女兒都要算計,何況隔了一層的外孫女。但她無法阻止甄封氏,只能趁著眾人不備離開封家。她帶走了五兩銀子,留下了一封信,說是要出門尋父。封肅原本指望著憑藉這樁婚事賺些好處,見了這封書信,心裡不免惱怒,大大地發作了一回,找不見陳秀麗的蹤跡,也只得罷了。
  
  陳秀麗覺得以封肅的為人,也許會在附近找她,但不會多花盤纏銀子四處尋找,所以她雇了輛車迅速逃離了大如州。她首先到了繁華富庶的杭州,此時身上的銀錢已經所剩無幾,只好在各處酒樓、客棧、商行一一詢問,是否有人要雇女工。她前後只在大如州住了一年,此時看上去不過十三四歲的年紀,又是一個女孩子,不免惹人注意。她將父親離家出走,千里尋父沒了盤纏,須得打工賺錢以便繼續尋父的始末說了一回,眾人聽得唏噓不已。
  
  一家小餐館的女老闆最終收留了陳秀麗。這位女老闆是個寡婦,因為丈夫姓張,眾人都稱她張寡婦。張寡婦的丈夫去世的時候,她只不過二十來歲,膝下又沒有兒女,連公婆都勸說她改嫁,偏偏她立誓守節,獨自支撐了近二十年之久。聽了陳秀麗陳述的前情往事,她覺得忠孝與貞烈從來不分家,這個小姑娘既然是個孝女,便是她的同道中人,所以收留陳秀麗在店裡做工。
  
  陳秀麗在張寡婦的店裡住了兩年,周圍的鄰人都混熟了。眾人見她模樣生得好,為人又和氣,頗有來為自家親眷子弟說親的。陳秀麗一概不敢應承,她怕人家問起她的母親,若是說出來她在大如州訂了婚事,是借著尋父的名義逃婚出來的,少不得又是一場是非。她只說是要繼續尋父,早晚要離開杭州,眾人讚歎了一回,漸漸的便不再有人來說親了。陳秀麗在小店裡一直做了五年工,直到張寡婦去世。
  
  當時張寡婦不過四十出頭的年紀,並不甚老,只是被多年的操勞耗盡了精力。因為她是有個小小產業的人,張家族裡為了小店的歸屬頗有些爭議,這種爭議是以張寡婦究竟該立哪一個遠房侄子為嗣子的形式表現出來的。張寡婦是一個精明能幹的人,她為了保住自己的產業支撐了二十多年,到底強不過這個世界的禮法,最終還是立了一個嗣子。立了嗣子之後張寡婦找來鄰居韓大娘作證,給了陳秀麗一份工錢。
  
  其實張寡婦從來沒有拖欠陳秀麗的工錢,所以她不明白張寡婦為什麼要再給她發一份薪水。可是韓大娘事先囑咐她,無論張寡婦說什麼,她只管應承不許反駁,所以她還是忍住了疑問。結清了工錢之後,張寡婦說她的小餐館已經不需要雇員了,打發陳秀麗立即離開。陳秀麗覺得張寡婦在她最艱難的時候收留了她,她怎麼著也不能在這個時候離開,但是韓大娘硬是拽著她走了。
  
  韓大娘將陳秀麗一直拽到自己家裡,她告訴陳秀麗,張寡婦的丈夫死後,張家族人便爭過一回遺產,張寡婦與他們一直不睦,所以不願意把自己的血汗錢留給他們。陳秀麗對這些往事也頗有耳聞,但是她覺得張寡婦的錢應該用來為她自己買藥治病才是。韓大娘搖了搖頭,說那嗣子跟張寡婦不親,便是留下這份錢財,也不會用在張寡婦身上,所以她寧可將錢財給了外人,也不肯留在家裡。
  
  陳秀麗在韓大娘家住了下來,她打算照顧張寡婦最後的一段日子,但嗣子拒絕她再次進入張家。陳秀麗和韓大娘都知道嗣子希望張寡婦儘快死去,他可以早些甩掉包袱,但她們對此無可奈何。如果嗣子殺了張寡婦,她們可以向官府報案,但如果張寡婦是病死的,她們又能把人家怎麼樣呢?醫生們都說張寡婦的病是沒救的,她們很難證明是嗣子的不作為提前了她的死亡。張寡婦生前是個精明幹練的人,但她沒有兒子,便無法避免這個淒涼的結局。
  
  半個多月之後,張寡婦去世了。嗣子沒有拒絕陳秀麗登門弔唁,當然也沒有拒絕她送去的奠儀。張寡婦入土為安之後,陳秀麗離開了杭州。韓大娘對她繼續尋父的打算很不贊成,她以張寡婦為例,勸告她女人得有自己的骨肉,若是因為尋父耽誤了婚姻,將來必然會因此受苦。陳秀麗知道她說得很有道理,但是她還是不能接受她的勸告,因為按照這個世界的規則,她的婚姻得由甄封氏來做主。

        甄英蓮的故事(四)

  其實張寡婦的針線活做得很好,但是餐館是她丈夫遺留下來的產業,她覺得不能把這份產業斷送在她的手裡,所以還是以經營餐館為生。不過把她的女工針黹手藝傳給了陳秀麗,所以陳秀麗離開杭州之後便以此為生,再也沒有到餐館裡打過工。陳秀麗走了許多地方,也向人打聽過甄士隱的下落,結果當然是一無所獲。她又在路上走了七八年,始終不曾回到大如州。
  
  作為一個“孝女”,陳秀麗當然不能對“母親”不聞不問。離開大如州七年之後,她委託一位聲譽良好的徽商給甄封氏捎去了一份禮物,借此探聽甄封氏是否還在人世。徽商啟程之後,陳秀麗立即離開了徽州,她還是擔心封家人會把她抓回大如州履行某一樁婚約。她知道徽商在揚州有產業,所以她去了揚州。陳秀麗在揚州見到了徽商,他確實是個守信用的人,將陳秀麗的禮物送到了封家,交給了甄封氏本人。
  
  徽商告訴陳秀麗,甄封氏的身體還好,封肅也還健在,只是他們至今對陳秀麗的不辭而別氣憤不已,不過禮物倒是收下了。與陳秀麗定親的公子早已另娶他人,甄封氏不住地抱怨陳秀麗錯過了一樁好親事,封肅也說要將她帶回大如州另尋一門婚姻。徽商言語間頗有些不解陳秀麗為何要離家出走,陳秀麗則告訴他,女子未嫁從父既嫁從夫,既然他的父親尚在,她的婚事須得父親做主,沒有父命不可出嫁。
  
  其實陳秀麗自己都不信自己說的這些理論,但是徽商卻接受了。在這個講究三從四德的世界裡,如果丈夫還在世,妻子確實不能擅自安排子女的婚事。認同了陳秀麗的徽商沒有將她的消息通知大如州的封家,但陳秀麗自己不能安心,便離開揚州遠上京城。到了京城之後,陳秀麗想起這個世界有個榮國府,雖說不能進去,在外邊看看倒也不錯。如此想著,便往甯榮街來。
  
  不想才走到柴市口,便被人群擋住了去路。陳秀麗向路人打聽了一回,原來是有人要在這裡問斬,這些人都是來看熱鬧的。看客中間很有願意為美女解惑的人,他們告訴陳秀麗,這個死囚名喚薛蟠,是賈娘娘的表兄弟,素日仗著娘娘橫行霸道的,如今蒼天有眼皇上聖明,惡徒終究遭了報應。說話間一隊兵士押著囚車遠遠而來,囚車裡的人蓬頭垢面,已經看不出本來的模樣。
  
  看客們將囚犯、兵士、監斬官和劊子手讓過去,重新將法場圍得水泄不通。陳秀麗正要離去,一個布衣舊衫的老婦人遠遠奔來,“兒”一聲“肉”一聲地哭喊不休。圍觀的人們也有見她年老心生同情的,也有想要多看一份熱鬧的,一時讓出一絲空隙,老婦人跌跌撞撞地擠了進去。看著這副形景,陳秀麗才想起來,原來“自己”是早該死去的人呢。她搖了搖頭,眼看距離午時三刻還有一會子,只得繞路往甯榮街來。
  
  誰知甯國府和榮國府大門外也是人山人海,看客從東街門一直擠到西街門。陳秀麗打聽了一回,原來是官兵奉旨來抄沒兩府的家產,並捉拿賈家上下人等下獄審訊。說話間甯榮街上車來車往,都是官軍將查抄的各色家什運往官庫去的。過了將近兩個時辰,家產盡數抄沒完畢,兵丁們押著賈家主子奴僕從大門裡走了出來。這些人身上的金銀飾物盡數被擼了下去,頭上連根簪子也沒有,披頭散髮地被繩子捆成幾串,官兵抽著鞭子將他們趕出大門。
  
  眾人在一旁指指點點,有人說那個穿深藍袍子的是榮國府的二老爺,有人說那個穿大紅的是銜玉而生的二爺,有人說那個高個胖子是管家單大良,有人說那個精瘦漢子是銜玉二爺的奶哥哥。賈家的女眷因為不在外面抛頭露面,眾人都不認得,只有一個六十多歲婦人指著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婦人說那是娘娘的祖母。看客們不免問她是如何得知的,老婦人告訴眾人,她曾經在賈家一位“氵”字輩族人家裡幫傭,見過當時還是善大奶奶的賈母,雖然過了幾十年,她不會認錯。
  
  賈母的耳垂上有些血跡,似乎是抄家的官兵逕自將墜子從耳朵上拽下來造成的。昔日享榮華受富貴的老太太滿臉是淚,顫顫巍巍地往前走,仿佛隨時都可能倒下。押送的官兵並不體諒她年老,只嫌她走的慢,不住地拿鞭子抽打。一干階下囚從眾人面前走過,官兵從兩府大門裡出來,將大門、角門盡數鎖住,貼上了官府的封條,圍觀的人們這才散去了。看了一折“呼啦啦的大廈傾”,陳秀麗在京城裡又住了幾日,這才又往別處去了。
  
  她繼續流浪江湖,並沒有很用心地尋找甄士隱的蹤跡,當然也沒有找到。離開大如州二十年後,陳秀麗得到了甄封氏的死訊。按照這個世界的規則,她在甄封氏的墳前廬墓三年。封家人並不知道這件事情,因為甄封氏的墳墓不在大如州。她生前嫁到了甄家,那就得生是甄家人死是甄家鬼,當然要葬在甄家祖墳。封家人不願意花這份銀子,但還是不敢公然挑戰這個世界的習俗,仍舊將甄封氏葬在蘇州。
  
  甄封氏死後,封家人已經無法干涉陳秀麗的婚事了。她現在不過三十幾歲年紀,結婚生子完全來得及,但是她不願意這樣做。為封氏守完喪之後,陳秀麗離開蘇州,繼續浪跡江湖。她一直在江湖上走了七十多年,直到年近九旬,才再次回到蘇州,在甄家祖墳裡為甄士隱立了一座衣冠塚,將這些年的遊記整理出版。這本《甄英蓮行記》在後世廣泛流傳,每個編修地方誌的人都會到這本書中尋找與當地有關的記載。

        林如海的故事

  王炎初本來是個為生計打拼的普通人,經過一場醫療事故之後,他發現自己躺在另一張病床上。當然這張病床不是醫院住院部的病床——在這個時空裡,病床的含義與他本來的時空有所不同,基本上是指病人躺的床。王炎初出現在這張病床上,這意味著那個被他替代的人已經因病去世了,王炎初將利用他的身份在這個世界生活。既然是以病人身份出現在這個世界上的,兩個人之間的差異便被所有的人忽視了。
  
  在病床上躺了兩個來月之後,王炎初的病已經大有起色,但是離痊癒還有一段距離。在這段時間裡,王炎初對被他替代的這個叫的人林如海有了初步瞭解,他是個有地位、有權勢、有名望也有身份的人。對於王炎初來說,有錢是一件好事,這意味著他可以不用在這個世界上辛苦打拼,麻煩在於這個林如海還擔任著不小的官職。其實王炎初並不是非常清高的人,他在本來世界的時候也很想當官,但是眼下這個官卻很難做。
  
  王炎初本人的能力問題是一方面,但還有個更重要的問題,他完全不懂這個世界的公文的格式。他跟這個世界上的人口頭交流不成問題,不存在語言隔閡,但是官府的正式檔卻是用一種在本來世界被稱為文言文的文字寫就的,他不但很難理解,而且完全不會寫。一個連檔都看不懂不會批閱的人,怎麼當領導呢?王炎初很想辭官,悲哀的是他連辭呈都不會寫——在這個有皇帝的世界裡,呈給皇帝的文書有特殊的格式要求。
  
  其實在這個世界裡有很多雇用了清客代為打理公文的官員,但是林如海沒有這麼做。這大概是他本人中過探花的緣故,覺得自己文采出眾,在這方面不需要別人的説明。王炎初很想找一個清客,可是一時之間也無處尋覓。他正在為這件事情左思右想的時候,林如海的內侄前來向他稟報一個天大的喜訊,同時也是向他辭行。這個叫賈璉的年輕人告訴王炎初,他的堂妹賈元春——當然也是林如海的一個內侄女,因為跟皇帝發生了男女關係而被冊封為賢德妃。
  
  賈璉準備立即趕回京城去,王炎初對此當然沒有異議。但賈璉提出帶走林如海的女兒林黛玉的時候,王炎初堅決地拒絕了,他的理由是他尚未痊癒,林黛玉不應該離開父親遠行。在父母病榻前盡孝乃是兒女的本分,賈璉雖有滿心的不願意,也只能獨自離開揚州回京師去了。他走之後王炎初撐著病體清查了家裡的帳目,發現短了兩萬兩銀子。這讓王炎初有些憤怒,林如海還沒咽氣呢,賈家人就開始伸手了。
  
  作為直接的受害人,林黛玉反倒對此不當一回事。她是個清高的人,一向視錢財如糞土,在這位大小姐的眼裡,兩萬兩銀子不過是相同體積的一堆糞土罷了。不過她還是因為賈璉的離去悶悶不樂,因為她沒有隨他返回京師,在未來可以預見的一段時間裡,她不能再見到她的寶哥哥了。看著林黛玉面露憂色,王炎初起初以為她是為林如海的病擔憂,覺得這個女兒挺孝順。後來他發現林黛玉的憂愁另有緣故,這讓他替死去的林如海感覺到悲哀,那是一種屬於父親的悲哀。
  
  知道林黛玉念念不忘的賈寶玉喜歡罵人為“祿蠹”,王炎初懶得與那個遠在天邊的紈絝計較,卻他不能不計較近在眼前的林黛玉的態度。在賈寶玉所見所聞的有限範圍裡,最大的“祿蠹”正是林如海。林黛玉是個很敏感的人,但她從來沒有想過,被賈寶玉輕蔑地稱為“祿蠹”的那群人裡有她的父親。她為了她的“心”一次又一次地跟賈寶玉翻臉,卻不曾為了這件事與賈寶玉爭執,可見她的父親不在她的心裡。
  
  即使在王炎初本來的世界裡,把罵了自己父親的人當做知己的兒女也足可以稱之為不孝。他甚至覺得,林如海之所以沒有為林黛玉做更穩妥的安排,大概就是因為他是帶著對林黛玉無限的失望死去的——你想跟那個紈絝混在一處,那我就由著你去,這是我給你的最後的慈愛,即便你日後死在賈家人手裡,也是你自找的。滿心只想著寶哥哥的林黛玉肯定沒有意識到,父母之愛也不是可以隨意揮霍的。
  
  王炎初對林黛玉不抱希望,他希望能再生下一個兒子。不過對林黛玉也不能完全放任,因為這關係到他本人的名聲。林黛玉最初並沒有察覺到王炎初的冷淡,她只想著她的心,她的寶哥哥。姬妾們對林黛玉在榮國府的事情頗有耳聞,她們將這些事情委婉地稟告了王炎初。在林如海病入膏肓的日子裡,她們惶惶不可終日,不知道自己將面臨什麼樣的命運。如今王炎初有了好轉的跡象,這些女人們都想著抓緊時機生個孩子,關心林如海唯一的血脈是個很好的討好由頭。
  
  時間過得久了,林黛玉終於有些察覺,她的應對方式是寫出一篇篇滿含哀怨的詩詞。這些詩詞當然也被送到王炎初這裡來,女人們看上去很真誠地誇讚著林黛玉的才華。王炎初越發反感林黛玉了,她只知道抱怨別人不關心她,可她關心過別人麼?至少在王炎初抱病料理家事整治與賈璉狼狽為奸的奴僕的時候,林黛玉沒有關心過“父親”的身體,也沒有來為“父親”分憂。
這世上確實有人在乎你。只是他們此時此刻可能有點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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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如海的故事(二)

  身邊沒有一個可以信賴的人,王炎初紮掙著看帳本,紮掙著看往來信件,試圖儘快地熟悉這個世界的生活。這種做法很嚴重地妨礙了他的康復,過了足足半年之久,他仍舊沒有痊癒。加上之前林如海臥病的時間,揚州的巡鹽禦史已經有一年沒辦公了。這個情況早已被彙報到皇帝那裡,最初皇帝以為林如海會為他鞠躬盡瘁,自然也不好將事情做得太刻薄。後來得知林如海已經好轉,皇帝便不滿意了。
  
  在皇帝看來,林如海既然長期不能辦公,就該知趣地遞上一份辭呈,等他病癒之後自然會有起複的機會。但林如海長期以來享受公務員的待遇卻不辦一件公務,這讓皇帝忍無可忍,他萬萬想不到林如海沒有提出辭職是因為不會寫奏摺。既然等不到林如海的辭呈,一道公文從京城發到揚州,免去林如海的職務。皇帝欽點的新任巡鹽禦史就是林如海臥病期間代理巡鹽的那位元官員,鹽務衙門的一切事務他早就熟悉了,兩人象徵性地辦了交接手續,王炎初搬出了官邸。
  
  林如海祖上幾代都在京師居住,家裡的產業也多在京城,但是王炎初目前的身體狀況不宜進行長途旅行,所以他委託中人在揚州買了一座宅院,就在揚州繼續養病。幾個月後王炎初終於痊癒,他認為有必要隔開林黛玉和賈寶玉,所以並沒有帶著林黛玉返回京師。當然他也沒有去林家的祖籍姑蘇,而是在揚州住了下來。另一個問題已經擺在王炎初的面前:他究竟選擇哪個女人生兒子?
  
  林如海的後院裡姬妾眾多,目前尚在的還有七位,模樣都挺漂亮,又精通詩詞歌賦琴棋書畫,都是文人墨客紅袖添香的上佳人選,但王炎初不敢照單全收。在他的身體剛剛有起色的時候,便有姬妾試圖獻媚求歡。他知道她們是想儘快擁有自己的兒女,但她們完全沒有考慮林如海大病初愈的身體,這讓他對她們有些反感。當然七位姬妾中也有一位沒有暴露出這個傾向,可是王炎初也不敢信任她,他很懷疑這個女人只是把不爭當做一種手段而已——在他本來世界的宮鬥、宅鬥文學中常有人用這樣的手段。
  
  王炎初當然考慮過再娶,可誰家的父親願意把十幾歲的女兒嫁給四十多歲的老男人呢?即使能找到這樣的人,他也不敢選擇這樣的婚事。為了銀子出賣女兒的父母能養出好女兒麼?他不指望他能遇到這種奇跡。想了一段時間之後,他決定先到媒人那裡打聽一下,如果實在找不到合適的人選,那就留下一個姬妾,好歹先生出兒子來再說。誰知他跟媒人透露了續弦的意向才一個月,媒人就為他打聽到一位邢三姑娘。
  
  邢三姑娘已經三十多歲了,是一位江甯鄉紳的女兒,有兩個姐姐和一個弟弟。父母去世得早,三姐妹為了照顧年幼的弟弟耽誤了婚事,直到弟弟娶妻成家,兩個姐姐才先後出嫁。邢三姑娘始終沒有遇到合適的人選,至今待字閨中。按照這個世界的規則,父母死後他們姐弟應該由族中長輩照料,三姐妹顯然是擔心弟弟吃虧,才為此犧牲了自己的幸福,這讓王炎初覺得她們在人品上是可以信任的。
  
  有了初步的好感,王炎初將邢三姑娘的情況細細地打聽了一番。媒人也看出這樁婚事大概能成,又告訴王炎初一個重要的消息:邢家大姑奶奶嫁到京城,丈夫是榮國公的孫子,現襲一等將軍,邢大姑奶奶如今是三品誥命。媒人其實是想給邢三姑娘加上一個重重的砝碼,他知道林如海是混過官場的人,也知道關係網對於這樣的人的重要性,他以為能得到這麼顯赫的一門姻親,王炎初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委託他去求婚。
  
  不想這些話恰恰打消了王炎初求婚的念頭,那位邢大姑奶奶豈不是賈赦的續弦邢夫人?邢三姑娘的弟弟豈不是那位花天酒地的邢大舅?他不能想像邢大舅投奔到他的家裡來,滿揚州城吃喝嫖賭,搞得人人都知道他有這麼個丟人現眼的小舅子。就憑這位邢大舅,他也絕不能答應這門婚事。看見王炎初忽然變了態度,媒人以為王炎初大概是在官場上與邢家大姑爺結了怨,不免懊悔自己多嘴,但還是滿面笑容地承諾繼續為王炎初留意適當的婚事。
  
  也許是在這個世界上大齡姑娘確實難找,時間足足過了一年多,媒人也沒有向王炎初推薦另一樁婚事。無奈的王炎初想到了借腹生子,這種事情在他本來的世界有爭議,不過這裡情況不同,林如海的姬妾們會很高興為他生兒育女。他在七位姬妾裡面選了一個身體條件最好的,聘請了一位高明的大夫為她調理身子,半年之後這位柳氏果然懷了孕。王炎初當然很高興,但是林黛玉卻很傷心。沒有兄弟姐妹的時候她羡慕別人有兄弟姐妹,現在有了兄弟姐妹,她又懷念起當初獨佔父母寵愛的日子。
  
  巨大的憂傷大大地激發了林黛玉的創作靈感,她又做出了許多哀怨的詩詞,這些詩詞當然也被拿到王炎初面前。看著這些帶著明顯林黛玉風格的作品,他已經懶得做出評價了。也許林黛玉覺得自己在後宅的日子很孤單,可他確實不能每天都陪著她,畢竟他得打理偌大的家業。但只要有了空閒,他總會帶著她遊覽揚州一帶的名勝古跡,見識城市鄉野風土人情。林黛玉喜歡的書他都設法買來了,還時常從書店裡為她淘弄新書古籍,作為一個沒多少學問的繼父,做到這個程度也算可以了罷?
  
  王炎初不明白林黛玉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即使林如海在世,也得忙著做官忙著賺錢,不能整日陪著她吟詩填詞。中過探花的林如海並未親自輔導林黛玉讀書,而是聘請了西席賈雨村,這就是明證。也許林黛玉的心裡還惦記著京城的賈寶玉,但是王炎初絕不會同意這樁婚事。賈家人曾經借著為了賈元春省親到江南採買花木、山石、珍禽、美女的機會來揚州拜見王炎初,試圖將林黛玉一併接到京城去,被王炎初再次拒絕了。

        林如海的故事(三)

  在本來世界的時候,王炎初隻知道賈史王薛四大家族,到了這個世界,他才知道林家的顯赫。按照這個朝廷的爵位繼承制度,異性的爵位可以降級襲爵也可以限世襲爵。降級襲爵就是子孫按照祖先始封爵位之下的某一等級世襲,比如賈家,賈演、賈源兄弟的封號是甯國公、榮國公,他們的子孫則按照正三品一等將軍世襲。限世襲爵則是按照祖先始封爵位世襲,到了事先約定的世代為止,比如林家,始祖受封為侯爵,兒子、孫子、曾孫都以侯爵世襲。
  
  雖說林家幾代單傳,女孩卻還有幾個。林如海有一個姐姐兩個妹妹,上一輩有兩個姑母,再往上一輩有三個祖姑母,他們都嫁到了與林家相當的世家大族,這些姻親與林家組成了一損俱損一榮俱榮的關係網。林家始祖封侯的時候,賈家還是個普通的平民人家。賈演、賈源兄弟封為國公時正是林如海的祖父襲爵的年月,雖說賈家兄弟爵位更高,卻是新興之家,比不得林家經營三代,根基深厚。林如海雖然沒有爵位,擔任的卻是有實權的肥缺,雖然同是三品,其實遠勝過賈赦、賈珍的將軍虛銜。
  
  除了賈演、賈源在世的時候兩家各有千秋之外,其餘的時候,林家的家世都勝過賈家。林如海和賈敏結婚時,他的父親是超品侯爵,母親是侯妻一品夫人,而賈代善是三品將軍,賈母至今還是三品淑人。大概是因為對自己的家世沒有信心,賈敏才常對林黛玉誇耀娘家的顯赫,其實真正顯赫的人家從來不這樣自誇,因為那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完全沒必要一遍又一遍地強調。
  
  除了這些姻親,林如海還有許多同年、同門,這些人中相當一部分是手握實權的官員。林如海既是世家子弟,又是科甲出身,所以他擁有比別人更強大的關係網。誰娶到了林黛玉,就等於是娶到了這張對前途有巨大裨益的關係網。雖然王炎初現在不擔任官職,但他只是提前退休,不是開除公職,他還享有退休官員的待遇,還有返聘的可能,還能利用他的關係網照拂將來的兒子和女婿。可以這麼說,即使賈赦的嫡長子賈璉沒有娶王熙鳳,賈赦來為他求娶林黛玉也是高攀。
  
  賈寶玉只是榮國府旁支而已,如果他本人有相當好的發展前景,也許林如海會答應許婚,但以他的表現卻看不出這樣的可能。賈母給了林如海很美妙的許諾,她說她會照顧林黛玉的生活起居,她說她會教導林黛玉為人處世,她會代賈敏向林黛玉傳授婚後生活的經驗。但她完全沒有履行她的承諾,將林黛玉接到賈家之後,她立即把賈迎春姐妹遷到王夫人那裡,讓林黛玉跟賈寶玉同吃同住。在這個講究男女大防的世界,連親兄弟都是別院另室地住著,原住民們哪會相信跟表哥一起長大,到了十幾歲還在一處廝混的林黛玉是清白的?那時不管林如海有多少不願意,都只能把壞了名聲的林黛玉嫁給賈寶玉。
  
  不過林黛玉顯然沒有認識到這些利害關係,她只聽說賈家一次又一次地來人,聽說賈母一次又一次地接她進京,聽說王炎初一次又一次地拒絕,一次又一次地落淚,一次又一次地做些哀怨的詩詞。王炎初試圖去做林黛玉的思想工作,他沒有直接對她說賈寶玉如何如何,只是為她分析了賈母和王夫人的立場。他覺得他是以父親的身份說這些話的,當然不在疏不間親的範圍之內。
  
  對於王炎初頭頭是道的分析,林黛玉回以無休無止的哭泣。王炎初很惱火:我這是在跟你講為人處世的道理,是在諄諄教誨,你這麼一種反應,好像我對你實施了家庭暴力似的。看著林黛玉哭哭啼啼的模樣,王炎初心裡暗暗上火,把這樣不通世故的女兒嫁到別人家裡,那不是結親而是結仇,但他又不能不把林黛玉嫁出去。在這樣的煩惱中,柳氏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來。
  
  大夫說柳氏和她腹中的胎兒都很正常,王炎初很高興,柳氏更高興。她進了林家十來年,也沒能生下一兒半女,自己又不受寵,本來對生活已經沒有什麼期待了。誰知林如海往鬼門關走了一回,居然將另外六位姬妾盡數遣散,只留下她一個人,這讓她喜出望外。她覺得林如海跟以前不一樣了,不但性情和愛好變了,甚至連床第之間的習慣都變了。不過她不想弄清這是為什麼,讓林如海專寵她一個,這是她許多年前的願望,如今這個願望實現了,哪怕眼前的人換了一個,她也不在乎。
  
  懷著對未來生活的巨大憧憬,柳氏生下一個白白胖胖的兒子。王炎初為兒子取名長安,但這個名字不符合家譜上的輩分。柳氏對此感到不解,林如海曾經夭折過一個兒子,那個孩子也是庶出,卻按照家譜取了名字。她旁敲側擊地打聽了一回,王炎初告訴她,他很珍惜這個兒子,希望兒子能長久平安。其實這不是王炎初的真心話,是覺得林黛玉對賈家的認識很大程度上是受了她母親的誤導,所以很反感素未謀面的賈敏,不願意將來跟賈敏合葬,準備自立一宗,只將賈敏留在蘇州。
  
  柳氏卻對王炎初的解釋很滿意,只要林如海疼她的兒子,她日後的生活就有了保障。有了兒子的柳氏笑得很幸福,她已經看出來,眼前這個林如海並不像從前那樣熱衷於紅袖添香夜讀書,在可以預見的一段時間裡,這個家裡不會有新的姬妾進門了。等到林黛玉出嫁之後,這個家就只剩下她、林如海和他們的孩子——也許是孩子們了。雖然林如海沒有提及扶正的事情,但誰敢否認她的地位呢?

        林如海的故事(四)

  柳氏對生活很滿意,但是林黛玉很不滿意。王炎初感覺無法跟她溝通,在這個世界上,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沒有兒子怎麼行呢?便是對於林黛玉,有個同父異母的兄弟遠勝過有個過繼的堂兄弟、族兄弟,當然更勝過連過繼的兄弟都沒有。林黛玉是按照自己的心意活著的人,根本不會,也許是不屑去分析什麼對自己是最有利的。這樣的人在書裡看著很美,但如果身邊有這麼一個人的話,十個人有九個受不了。
  
  王炎初為林黛玉的事情犯愁,他不知道如何將林黛玉的性子扭過來。柳氏發現了他的煩惱,她觀察了一番之後,告訴王炎初一個情況,每回賈家來人送東西的時候,林黛玉總是特別高興,王炎初對此也有所察覺。賈母始終沒有放棄將林黛玉接進京城的打算,一次次地打發人來揚州。除了給王炎初的信件,還會送來賈迎春姐妹給林黛玉的信件,還有大觀園的海棠詩社的作品。王炎初信不過賈母,生怕她在裡面藏了什麼,每一次的信件他都先看過,確認沒有什麼問題,才送到後宅林黛玉那裡。
  
  但柳氏很婉轉地告訴他,林黛玉不像是因為收到姐妹們的信件而高興。這讓王炎初很疑惑,難道是賈母送來的京城土產夾裡帶著什麼東西?可是這些東西他也檢查過了,確實沒有什麼。柳氏沒有繼續往下說,王炎初想了一回,他確實漏掉了一個人。林黛玉進賈府的時候只帶著王嬤嬤和雪雁,當時賈母送了她幾個丫鬟。回揚州的時候賈母打算等林如海的病有了結果再將她接回京城,所以有幾個丫鬟留在榮國府,只有紫鵑和一個喚作春纖的跟來了。
  
  王炎初曾經提出送這兩個丫鬟回京,一來林家不缺丫鬟,二來他信不過賈家的人,三來兩個丫鬟的全家都在京城,讓她們回家團圓彼此都便宜。他提出這件事情的時候,春纖立刻跪下來磕頭說“謝老爺恩典”,而紫鵑則口口聲聲說什麼“受姑娘大恩不忍離去”的話,林黛玉也哭哭啼啼的捨不得紫鵑離去。既然一個不願走一個不肯放,王炎初再堅持送走紫鵑豈不是太不近人情?他打發人送了春纖回京,並向賈母提出購買紫鵑及其全家。
  
  賈母只送來了紫鵑的賣身契,她的親屬仍舊留在京城。王炎初覺得這事情透著些古怪,他曾經跟林黛玉分析過,想把紫鵑打從林黛玉身邊調開,無奈林黛玉全然聽不進去。賈家的來人也會替紫鵑的父母給她捎帶些東西,當然也會替紫鵑給她父母捎帶些東西,王炎初知道這個情況。但林如海畢竟是個有身份的人,不好親自出面將奴才的東西盡數翻檢一遍,只由內宅的管事嬤嬤們檢查。管事嬤嬤們只道賈家是林黛玉的舅舅家,不知道那許多內(幕),看看大面上沒什麼問題,也就放行了。
  
  對紫鵑起了疑心的王炎初告訴柳氏,下回賈家來人的時候,送給紫鵑的東西由她親自檢查。柳氏吃了一驚,“知人陰私者不詳”,如果她查出來什麼問題,林如海是否會因此厭棄了她?但如果有問題她卻沒有查出來,一旦出了什麼醜事,被扯到林家的家風上面,連她的兒子也要受到牽連。左思右想之後,柳氏還是決定仔細搜查。對於她來說,最大的依靠是兒子而不是林如海,她的兒子本來就是庶出,如果林家再出了家風不正的名聲,兒子只怕更娶不上好媳婦了。
  
  直到兩個多月之後賈家才又有人來——其實按照京城到揚州的距離,賈母每年四五次打發人過來接林黛玉,已經算是很頻繁了。王炎初再次檢查了送給林黛玉的詩稿和京城土特產,確實沒有什麼問題,但柳氏翻檢了紫鵑家送來的東西之後,在小箱子的夾層裡找出了幾十封信,這些信都是賈寶玉寫的。信立即被送到王炎初的面前,王炎初鐵青著臉翻看了一回,他可以想像,這樣的信在林黛玉那裡還有很多,而賈寶玉那裡也有很多林黛玉寫的回信。
  
  其實林黛玉可以寫信給賈赦、賈政,那是晚輩給長輩請安;也可以寫信給賈迎春、賈探春、賈惜春、薛寶釵,那是姐妹情誼;甚至可以寫信給賈蘭,那是長輩關心晚輩,可是一個沒出閨門的姑娘家跟本來應該少有見面機會的表哥保持書信來往算怎麼回事呢?按照王炎初本來世界的觀念,這些信根本算不得什麼,紙上寫著的不過是些日常瑣事罷了。但在這個保守的世界裡,這些信的存在就可以作為林黛玉品行不端的證據。
  
  賈寶玉顯然是個沒名聲的人,就憑他抱著丫鬟啃胭脂的作風,那些達官命婦們當面不說,背地裡能有什麼好話?知道林如海不會同意這門婚事,就先將林黛玉降低到跟賈寶玉同樣的等級,逼迫林如海就範。對於賈母,王炎初氣憤之餘還得贊一聲“好計謀”,但對於林黛玉,他真想一巴掌扇過去。林黛玉怎麼就不想一想,如果她和賈寶玉的通信是妥當的,為什麼賈家不光明正大地把信送來?他掰開了揉碎了地跟林黛玉說賈家的不可信,為什麼她就是聽不進去呢?
  
  這是一件很麻煩的事情。就憑林黛玉那個性子,即使他把她嫁給別人,她也會帶著賈寶玉的信件一起出門。如果被親家發現了這些東西,不但林黛玉會被一封休書打發回來,連林長安都別想娶媳婦了。就算他拉下臉面到林黛玉房裡抄檢一番,能把林黛玉那裡保存的信件盡數找出來銷毀,憑賈家人的卑鄙無恥,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翻出這件事來向他敲詐。王炎初覺得這件事情很難辦,不過有一件事情很容易解決,那就是紫鵑。

      林如海的故事(五)

  看來紫鵑是賈家留在林黛玉身邊的臥底,也許她在賈家就接到了這個任務,也許是賈璉臨走時的安排。不管是出於什麼樣的原因,王炎初都不能饒恕她。王炎初打發幾個婆子給紫鵑灌了啞藥,命令管家帶人將她送到江寧,選擇一家下等娼寮,將她的賣身契和一千兩銀子送給娼寮的老闆,並簽訂一份協議。協議必須寫明,贈送方不分享紫鵑為娼寮賺取的利潤,但作為交換條件,紫鵑須得在該娼寮賣身,而且終生不得贖身從良,如果老闆違反了這個協議,要賠償白銀一萬兩。
  
  管家不知道真相,覺得這樣一來紫鵑只能在青樓裡度過餘生,這樣的處置有些太重了。他試圖勸說,看著王炎初鐵青的臉色,還是執行了命令。王炎初不覺得自己做的過分,既然紫鵑幫著賈母破壞林黛玉的名節,那她自己就別想要名節。發落了紫鵑,王炎初就在考慮解決榮國府問題的辦法。賈璉從林家拿了兩萬兩銀子,這筆賬還沒跟他們算,他們大概以為林如海是個好欺負的。賈家做了這樣無恥的事情,他若是不發威,真要被當成病貓了。知道自己什麼都不做賈家也難逃敗落,但王炎初還是想做點什麼。
  
  王炎初保持著林如海生前的關係網,但他不是很清楚那些姻親、同年們的政治立場。不過林如海是榮國府的女婿,那些站在榮國府對立面的人肯定不會與他來往密切,所以他一時想不出該通過誰來整治賈家,只能命令負責京城產業的人留意賈家的動向。三個月後京裡傳來一條消息,林如海的祖姑母的外孫女的孫子定了親,將在半年後迎娶。也許是這門親戚有些遠,林如海留下的信件、禮單、帳本中沒有發現兩家禮尚往來的記錄,不過王炎初還是準備送一份厚禮,因為這位准新郎的祖父正是忠順親王。
  
  按照榮國府那些主子們的做派,既然林如海是忠順王妃的親戚,他們當然也是忠順王妃的親戚,不可能不想借著這層關係貼上去。但是忠順王府與榮國府從來不相來往,這只能說是這位親王與他們有些過節。林如海生前跟祖姑母的子孫都有聯繫,唯獨這位表姐夫多年不曾來往,很可能就是林如海結了這麼一門高親的緣故。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王炎初打發家人將禮物送到京師,賀這位表外孫的大喜。
  
  收到禮物的忠順王感到很意外,他首先想到的是林如海打算求他幫忙起複,隨即又想到林如海不會為了這件事找他。他知道林如海這麼做一定是有目的的,但想不通究竟是什麼目的,不過親戚千里迢迢送來賀禮,即使關係有些疏遠,他也不好將禮物退回去。忠順王收下了禮物,寫了一封信表示感謝和問候,委託送禮的家人帶回揚州。王炎初就這樣與忠順王府恢復了聯繫,當然他沒有立即向忠順王提出與賈府有關的問題,因為時機還沒到。
  
  等待時機的王炎初試圖矯正林黛玉的思想,可是完全不起作用。林黛玉從來不跟他頂嘴,但是不管王炎初說什麼,都是左耳進右耳出,背後再流淚。她不相信王炎初的話,因為他說的跟她母親生前說的完全不一樣。王炎初說賈家是個齷齪人家,表面上一本正經,其實一肚子歪門邪道;賈敏卻說賈家是個詩禮望族,家聲顯赫,受人敬仰。王炎初說賈家家世不如林家,就通過卑鄙手段來算計她的婚姻,賈敏卻說賈母是個慈祥的母親,捨不得兒女受一點苦楚。
  
  相比她的父親,林黛玉更相信她的母親。在她最初的記憶裡,她的父親總是很忙,除了衙門裡的公事,家裡還有許多姨娘,她見到父親的機會很少,是母親天天跟她在一起。往京城裡走了一趟,她覺得母親說得很對,賈家確實是個富貴人家,排場比林家更大,外祖母也是個慈愛的長輩。回到揚州之後,她才發現發親對賈家如此深惡痛絕,她認為這是因為母親生前不受寵愛的緣故。父親可以為柳姨娘遣散姬妾,卻不會為母親這樣做。
  
  林黛玉覺得她在這個家裡是多餘的,這是父親和柳姨娘的家,父親更疼愛庶出的兄弟而不是她。她懷念在舅舅家裡的日子,那裡有疼愛她的外祖母,有知心的寶哥哥。林黛玉覺得在舅舅家那段時間是她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可是父親不許她去舅舅家,她無法違抗父親的決定,只能默默地流淚。紫鵑悄悄地告訴她,如果能嫁到京城,嫁給她的寶哥哥,她還可以像從前一樣幸福地生活。
  
  紫鵑為她帶來了寶哥哥的信,她說那是寶二爺央她的父母捎來的。每次收到寶哥哥的信,她覺得自己好像回到了京城。但是紫鵑無聲無息地消失了,賈家也不再有人來揚州,林黛玉想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但是沒有人肯告訴她。也許寶哥哥會央賈母來求親,他一定知道自己的心意,林黛玉日日盼著京城的消息,但是始終沒有等到。在林長安三歲那年,王炎初告訴她,他已經為她定了一門親事。
  
  王炎初相中的女婿是個姓韓的秀才,比林黛玉大了三歲。韓秀才的祖父和父親都是同進士出身,韓老太爺官至漳州同知,韓老爺比林如海晚了一科,曾做過武昌知府,韓秀才是他的嫡出第三子。韓老爺的岳父趙老太爺生前由舉人選了官,做過兩任知縣。這樣的家世當然不如林家顯赫,不過放在在揚州這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地界,不算數一數二也算數得著的人家。王炎初見過韓老太爺、趙老太爺、韓老爺和韓秀才兄弟,韓、趙兩家的家聲都不錯,韓秀才也是個英俊的小夥子。

        林如海的故事(六)

  林家和韓家放定禮的第二天,王炎初接到皇帝的旨意,任命他為刑部侍郎。這讓王炎初感覺很慶倖,虧得他的動作快了一步。七八天前他接到一位交好的同年的信件,這位同年告訴他一個重大的內部消息,皇太子的嫡長子皇太孫即將選妃,林黛玉在候選人名單中名列前茅。同年當然也是好意,皇太孫妃就是未來的皇后,如果林黛玉能坐上這個寶座,林如海的兒子就不用再經歷十年寒窗之苦了。
  
  王炎初對這個消息並不意外,選未來的皇后得先選姑娘的父親和家世,從這方面來看林黛玉確實有這個資格。林家是開國功臣後裔,林如海本人又是探花,兼備勳舊名家和文人清流兩方面背景。站在皇家的立場來看,林黛玉還有個重要優勢——她家人丁不旺。皇帝都是孤家寡人,生怕別人搶了他尊臀下面的寶座,所以上防老子,下防兒子,中間防老婆,但他們卻不能不娶老婆不生兒子。皇帝的老婆自然不能出身太低,可出身不太低的姑娘家裡往往是兄弟多得數不清,容易出現外戚勢力過大的問題。對於皇帝來說,像林黛玉這樣娘家門第合格而又人丁稀少的未來皇后人選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不過林黛玉本人沒有母儀天下的氣度,王炎初不相信皇家會最終選定林黛玉為皇太孫妃,但他擔心皇家會將林黛玉嫁給別的皇子皇孫,畢竟林黛玉的長相、才學都是上佳之選。林黛玉的性格不適合嫁入皇室,王炎初尤其不敢想像,皇太子或者某位親王郡王,甚至是皇帝本人,黑著臉捏著賈寶玉的信,質問他究竟是怎麼教導的女兒。他不可能將實情奏報給皇帝,所以接到同年的信後他立即為林黛玉定了一樁婚事,但沒想到他會因為這件事情起複。
  
  皇帝不好宣召一個姑娘千里迢迢進京朝見,他只能宣林如海進京。但宣召林如海也得有個由頭,即便他是皇帝,也不能讓人覺得他拿退休的官員耍著玩不是?想著孫子就要娶媳婦了,再過兩年就可以抱重孫子,皇帝心情不錯,所以很慷慨地給了一個官職。在發下這道旨意之前,皇帝曾經向揚州的官員調查,林如海這些年究竟在做什麼。官員寫了一份詳細的彙報材料,中心思想是:林如海這些年深居簡出,把主要精力投入到子女的教育中。皇帝對此很滿意,他認為林如海親自教導出來的女兒一定比林如海之妻教導出來的女兒更有才學,更有能力。皇帝要求林如海攜眷上任,他打算等林如海進京之後由皇后宣林黛玉入宮,看看這個姑娘是否具備母儀天下的氣度,是否有宜男之相。
  
  林家離開揚州的時候,韓老爺帶著韓秀才到碼頭送行,他們對這樁婚事非常滿意。韓老爺原本以為自家跟林家門第相差太多,並未起攀親之意。不想林探花竟然婉轉地表示他看好他家的四兒子,這讓他喜出望外。如果有林探花的提攜,他的兒子會有更光明的前程。現在林探花變成了林侍郎,他做夢都想不到自家能結這樣一門高親。王炎初與韓家父子話別的時候,林黛玉躲在船艙裡沒有出來,她並沒有掀開窗簾看韓秀才的模樣,只是暗暗地傷心垂淚。
  
  在去京城的途中,王炎初和柳氏翻找了林黛玉的行李,發現了一摞來自怡紅院的信,這些信當然被立即銷毀。到了京城之後,王炎初帶著人直奔廣明街,住進了林家廣明侯府舊宅。柳氏指揮著眾人打掃房屋安頓行李,王炎初則到宮裡見駕謝恩,去衙門辦理入職手續。得知林如海已經到了京城,皇帝立即召見了他。皇帝似乎很和藹,只跟他聊了些家務人情。聽見王炎初說女兒剛剛訂了婚,皇帝愣了一下,隨即把話題轉移了。
  
  王炎初拜訪了京城裡的親朋故舊,當然包括林如海的表姐夫忠順親王。他來到忠順王府的時候,忠順王不但知道他起複的事情,還知道他不曾到賈家拜見岳母和內兄。忠順王很想知道林如海究竟為什麼跟賈家結了怨,兩人略略敘談了一番,他就提出了這個問題。王炎初告訴他,當初自己病入膏肓幾乎就要死去的時候,內侄賈璉從他的家裡偷走了兩萬兩銀子,他原本以為這是賈璉自己的主意,後來發現他是受了賈母的指使,這讓他感到很寒心。
  
  忠順王知道這不是全部的真相,榮國府一定做了比這更不堪的事情。他沒有追問不休,不過兩個人還是談起了賈家的事情,忠順王告訴王炎初,他與榮國府的不和最初是因為看不慣賈赦的人品。王炎初覺得忠順王的人品也不怎麼樣,他和賈赦結怨大概是黑吃黑,不知是出於什麼緣故,當時沒能快意恩仇,才把這份怨恨記了幾十年。不過他還是附和說賈家真正是一代不如一代,到了“玉”字輩的一代,竟連“節義”兩字都不知道了。忠順王聽著這話裡有話,忙問究竟。
  
  王炎初將張金哥和李公子的事情告訴了忠順王,他說他是聽賈璉說的。忠順王覺得逼死烈女是個比逼死人命更重的罪名,不過長安節度使雲光也參與了這件事,責任不能完全算在賈家的賬上,也不容易牽連到賈赦,所以他不打算因此出手。王炎初也並不著急,最能打擊賈家的事情還沒有出現,他只要等著就是了。王炎初與忠順王相談甚歡,忠順王知道這位表小舅子是想利用他來對付賈家,不過他並不生氣。名利場上利用別人被人利用都是司空見慣的,有人利用他說明他是有價值的人。
這世上確實有人在乎你。只是他們此時此刻可能有點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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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如海的故事(七)

  王炎初很有些惴惴不安,刑部侍郎相當於他本來世界的部級官員,他從來不曾擔任過這樣重要的領導職務,很怕一時不慎漏了餡。好在凡事多有舊例可依,又有尚書大人可以請示,倒也平安地混了些日子。既然進了官場,王炎初再也不能深居簡出,得出席許多新朋舊友的聚會。如果只是吃喝倒也罷了,他最怕那些進士出身的人來個飲酒賦詩。若是捐官出身的人說不會作詩,眾人口裡說他過謙,心裡都認為他真的不會,罰兩杯酒也就罷了。林如海是中過探花的人,若說不會作詩,眾人再不肯依的。
  
  好在柳氏是懂得吟詩作賦的,閨閣詩章向來不外傳,外人不知道她的作品。王炎初將這些詩文盡數背誦下來,實在推脫不過時,便以此充數。柳氏據此斷定,如今的林如海已經換了一個人,不過她不打算聲張,因為這個林如海待她比原來那位好了許多。王炎初用柳氏的作品應付了許多曲水流觴的雅會,沒有人說林侍郎的詩作水準低,只是有些精於詩詞鑒賞的人在背後議論,說林大人現在有些兒女情長英雄氣短了。
  
  京城的豪門望族很快就知道,英雄氣短的林大人不知為什麼與岳父家裡交惡了。王炎初沒有到賈家拜訪,賈母打發賈赦和賈政主動到廣明街拜訪。她知道官場上混的人不可能只圖快意恩仇,不管林如海對賈家人有多少反感,他都不會掄著棍子將他們打出大門。只要恢復了表面上的來往,她就可以借著做壽之類的理由邀請林黛玉來榮國府。當然,來了之後再想走就沒那麼容易了。林如海便是不願意,難道還能明火執仗地打進來搶人不成?
  
  林家果然沒有將他們打出去,僕人恭恭敬敬地將賈赦兄弟引入客廳,擺上最新鮮的茶果點心,垂手在一旁侍立。賈赦兄弟久等不見林如海,問“你們老爺哪裡去了”,僕人們則回答說道衙門裡辦公去了。賈赦、賈政一直坐到天黑,也不見林如海的蹤影,熬不住自己告辭去了。不氣餒的賈母又打發了王夫人和王熙鳳過去,這回換了丫鬟婆子招待,仍舊是茶果點心招待,只是不見主人出來。
  
  姑侄二人提出要見林黛玉,丫鬟們則答道:“我們老爺有話:姑娘打小體弱,請了多少名醫修方配藥,皆不見效。三歲時來了個癩頭和尚,說姑娘若要好時,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親友之人,一概不見,方可平安了此一世。老爺在揚州閒居這幾年,姑娘不曾見過外姓親友,果然好了許多。老爺說那和尚的法子靈驗,叫姑娘幾時好了,幾時出來見外姓親友。太太奶奶們素日都是最疼我們姑娘的,求二太太、二奶奶好歹體諒一回。”
  
  王夫人和王熙鳳心知是推託之詞,卻也不好往後宅硬闖,只得告辭去了。賈母聽說這些話,氣了個倒仰,卻也無可奈何,林如海不能明火執仗地打進榮國府搶人,她也不能明火執仗地闖進廣明府搶人。不過賈母不是個輕易退縮的人,為了賈家的未來,沒有什麼事情她不能做的。很快就有賈家子弟在廣明府一帶出沒,試圖趁機林如海出門進門的機會將他找到,卻始終沒能如願。
  
  經過了半年多的鍛煉,王炎初覺得自己都可以去做地下工作者了。但他寧願受這種累,也不願意跟賈家恢復哪怕表面上的來往。這個世界沒有類似於他本來世界的八旗選秀制度,除了皇帝點名選入宮的妃嬪,還有些女人是父母心甘情願獻給皇帝做妾的,比如賈元春。王炎初覺得,能出賣親孫女的祖母不可能是慈祥的外祖母,只要對賈家和賈寶玉有利,沒有什麼卑鄙的手段是賈母不可能對林黛玉使用的,所以他不敢再讓林黛玉進榮國府,不管是以什麼樣的理由。
  
  林黛玉對此不能理解。剛到京城的時候,她就發現行李中的信不見了。她沒有聲張,因為她知道是誰拿走的。在廣明府住下來之後,她曾經提出到榮國府探望老祖宗,但被王炎初拒絕了。她試圖打發丫鬟婆子往賈家傳遞消息,可是沒人敢承擔這個任務。因為王炎初已經告訴她們,誰膽敢替她往賈家傳遞消息,他會將她們家的男人全部送到私鹽場,女人全部送進娼寮,還會關照那裡的老闆,永遠不許她們贖身。丫鬟婆子們寧可得罪她這個主子,也不敢違背這項命令。她知道老祖宗會打發人來看她,但是沒有人告訴她來的是誰,幾時來的。
  
  最初的一段日子,林黛玉還時常哭泣,後來只覺心酸,眼淚卻象比舊年少了些的。到京城的第二年,王炎初告訴她,韓秀才已經中了舉人,明年會進京參加會試,他已經跟韓老爺定好了婚期,就在會試之後的四月。聽到這個消息,林黛玉又忍不住落了淚。王炎初有一種抓狂的感覺,韓公子還沒到二十歲就已經中了舉人,這是一門不錯的婚事,怎麼林黛玉的反應就像他要把她往火坑裡推似的?雖然心裡無比鬱悶,王炎初還是耐著性子告訴她婚後可能遇到的問題,這些問題應該怎樣解決。聽見王炎初說的這些注意事項,林黛玉哭得越發厲害了。
  
  王炎初覺得將林黛玉嫁到韓家會為他結一門仇家,現在皇太孫妃早已選定,他想跟韓家退親。可在這個世界上退婚是件很麻煩的事情,不但會跟韓家反目成仇,還會影響個人聲譽。王炎初正在思索該怎麼處理這件事情,林黛玉又生病了。雖然林家上下都習慣了她隔三差五地生病,但所有人都看得出來,這次的病勢比以前兇猛了許多。大夫告訴王炎初,林黛玉的病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憂思過重,這種心病非藥石可醫。

        林如海的故事(八)

  看著病榻上瘦得不成樣子的林黛玉,王炎初的心裡直冒火。韓家雖然不如賈家顯赫,但韓舉人本人比賈寶玉強了許多,韓老爺的能力人品也勝過賈政,韓舉人的母親韓趙氏他倒是不曾見過,不過怎麼著也不會比王夫人更糟糕了罷?況且人家跟賈敏無冤無仇。王炎初無論如何不能理解,林黛玉為什麼就是忘不了賈寶玉呢?王炎初在病榻前告訴她,他會向韓家提出退婚。聽到這個承諾,林黛玉的眼裡有了一絲光彩。
  
  強壓下心頭的怒氣,王炎初告訴林黛玉:賈母試圖通過損害她的名聲來逼婚,他絕不接受這樣的婚事。儘管有能力退掉韓家的婚約,但他不能為了這種愚蠢的相思毀掉林家的聲望,也不能為了她的愚蠢妨礙林長安的婚姻和前途。如果她堅持退親的話,他會以她虔心信佛不願出嫁為由向韓家退婚,然後送她回蘇州出家為尼。他還會向尼庵捐贈一筆鉅款,以此換取師太們對她的終生(監)禁,她將見不到任何一個俗家人,直到圓寂為止。
  
  王炎初還沒有離開,林黛玉就開始落淚了。她怎麼也想不明白,為什麼父親一次次地告訴她,對那些不喜歡的人也得和顏悅色,不能把喜怒掛在臉上嘴上,她覺得這是在教她心裡藏奸。她還想不明白,為什麼父親一次次地告訴她,女人也得留意仕途經濟學問,才能把自己的小日子過得更好,她的寶哥哥從來不這麼說。她更想不明白,為什麼父親總說寶哥哥是個無能紈絝,他分明是她的知己。她尤其想不明白,為什麼父親對賈家抱著那麼大成見,她覺得“耳聽為虛眼見為實”,母親生在賈家長在賈家,連她也在賈家住了一年多,父親只是逢年過節去拜訪而已,所以她不相信父親的說法。
  
  林黛玉的病勢日益沉重,韓舉人上京趕考的時候,大夫已經不再給她開藥。王炎初知道治癒林黛玉的藥方,但他不願意給她這樣的許諾。賈母只是一次次地接林黛玉進京,接林黛玉去榮國府,卻從來不提求婚,難道要林家低三下四地求著把女兒嫁給賈家不成?就算林黛玉的親生父親在世,恐怕也無法容忍這樣下作的手段這樣無恥的算計。王炎初覺得自己已經一次次地解釋了,林黛玉聽不進去,那也只得由著她了。
  
  會試放榜的那天,林黛玉溘然長逝。中了貢士的韓舉人前來弔唁,看著靈前上香的小夥子,王炎初怎麼也想不明白,韓舉人哪裡比不上賈寶玉了?殿試過後,韓舉人中了二甲。已經高中的韓進士忙著拜訪座師聯絡同年同門的時候,王炎初正坐在林黛玉生前的房間裡生悶氣。他說的明明沒錯,連滿大街的路人都說,賈家只有門口的兩個石獅子是乾淨的,為什麼林黛玉就是聽不進去呢?她在別的事情上也沒有這麼執拗,怎麼在這個問題上就這麼強呢?
  
  王炎初又想起了賈敏,他覺得一定是這個可恨的女人的傑作。林黛玉進賈府的時候“不肯輕易多說一句話,多行一步路,惟恐被人恥笑了他去”。去賈府之前,見到揚州的官員、鄉紳眷屬的時候,鹽課林老爺的小姐也是這樣動輒“不肯”、“唯恐”麼?如果不是的話,為什麼她一進榮國府就成了這個狀態?林黛玉小小的年紀就“常聽”母親說“他外祖母家與別家不同”,這個“不同”肯定是指她的賈家比別家更強而不是更糟罷?賈敏懷念娘家人可以理解,但懷念到了嚴重打擊女兒的自信的程度,那就不能原諒了。
  
  就在林黛玉去世的當年,宮裡一位要緊的太妃去世了。王炎初知道賈璉會偷娶尤二姐,這件事情如果操作得當,是可以扳倒賈家的,當然,這得忠順王出面。打聽到賈璉離京尤二姐進了賈府,王炎初告訴忠順親王,他的僕人曾經在小花枝巷遇見賈璉,發現他在那裡偷娶一妾,偏偏是國孝家孝兩層重孝期間娶的,那女人居然是賈珍夫妻做的媒,不可思議的是她在嫁給賈璉之前還與賈珍父子有不正當關係,最難以想像的是她還被賈母接進了大觀園。
  
  忠順王覺得這件事情還有些難度,賈家可以堅稱那女人是在家借住的親戚,他們還得有進一步的證據。王炎初笑了,賈璉那個性子,不可能忍一年,那女人會懷孕的。如果那女人懷孕了,事情就好辦了,送走了表小舅子,忠順王立即打發得力的門人調查這件事情,抓住了出了醫療事故正準備逃走的胡君榮。忠順王和胡太醫一拍即合,最終胡君榮向官府舉報,他被賈家請去為賈璉的一個妾診脈,發現那女人懷了孕,而且肚子裡是個男孩,誰知賈璉卻要他開一副墮胎藥。他知道賈璉結婚多年至今無子,所以非常不理解,但是受到了賈家的脅迫,後來他打聽到這個妾是賈璉在兩層重孝期間娶的。
  
  有忠順王在暗中操作,這件事情很快被查明屬實。既然尤二姐進了榮國府,賈母、賈赦夫妻、賈政夫妻就都得對此負責。事情被奏報給皇帝,皇帝一向講究以孝治天下,最聽不得這種居喪違制的事情,登時勃然大怒。還不曾下旨處置時,一名禦史來舉報,賈家父子、兄弟、叔侄有聚麀之亂,奏摺中提到一名跟賈珍父子有染的女人被賈璉納為側室的事情。皇帝立即意識到那個女人就是賈璉在孝期中納的妾,立即怒火中燒。
  
  偏偏又有人來舉報,賈家人謀財害命逼死烈女。皇帝怒不可遏,下旨徹查賈家的罪行。在忠順王的主持下,賈家的許多罪狀先後被揭發出來。包攬詞訟逼死人命倒也罷了,最讓皇帝忍無可忍的是,賈家人居然口口聲聲稱他的母親為皇太后!女人既嫁從夫,丈夫活著的時候,她的封號是根據丈夫的身份來決定的。皇帝的父親並沒有駕崩,只是禪了位,至今還好端端的在宮裡做他的太上皇呢!他的母親是太上皇後而不是皇太后,皇太后是太上皇駕崩之後皇帝的母親才會根據夫死從子的規則得到的尊號。

        林如海的故事(九)

  賈元春立即被廢為庶人並處死,甯國府和榮國府被抄了家。在這個過程中,抄檢大觀園的官員在怡紅院裡發現了一些寫給表哥的信件,看看上面沒有什麼要緊內容,隨手扔到窗外。其實就算他們留著那些信件也不要緊,林黛玉死後,王炎初已經將她寫過字的紙製品全部燒毀,只留下了林黛玉早年的幾份詩稿。那些詩稿的字跡與這些信件上的字跡當然是完全不同的,再也沒有人能拿著這些信件向林家敲詐了。
  
  榮甯兩府的主子奴才盡數被關進監獄,刑部參與了案件的審理,但王炎初按制度申請了回避。他並沒有出面打聽案情的進展,也沒有給賈家人講情,甚至沒有給監獄裡的賈家人一點關照。王家、史家和北靜王等賈家世交試圖為賈家脫罪,也有人找到了廣明街,被王炎初拒絕了。如果沒有稱太上皇後為皇太后的罪狀,也許賈家的親友還能救下幾個人,但是有了這條罪狀,賈家人將永世不得翻身,求情的人也會一一被皇帝清算。
  
  皇帝不是憑自己本事打江山的開國皇帝,他能當上皇帝,首先因為他是他父親的兒子。也許皇帝跟父親的關係並不是很好,也許他在防著自己的父親,甚至他還可能盼著他的父親早死,但他不會容忍別人對他的父親不敬,因為這是在挑戰皇權的尊嚴。如果王炎初直接到皇帝跟前舉報,皇帝還會冷靜地要求他拿出證據。這個世界沒有什麼答錄機、錄音筆之類的東西,口說無憑的事情,哪裡能拿出鐵證來?但是皇帝已經看見了賈家為非作歹的一系列罪狀,件件鐵證如山,正在惱火的時候,在奏摺的最後看見這一樁只有幾個人證的罪狀,也就不再細查了。
  
  賈家的案子最終塵埃落定。有官職的人全部被削除官職,有誥命的人全部被革去誥命,連早已死去的賈代化夫妻和賈代善也未能倖免,只有賈演兄弟因為是戰場上用鮮血換來的功勳,得以保留了甯國公和榮國公的身份。賈赦、賈政、賈珍、賈璉、王熙鳳、賈蓉和一群涉案的族人、奴才被斬首,其餘的姬妾奴才盡數被發賣,主子盡數流放儋州,只有賈母因為年老得到了皇帝最後的恩典,在監獄裡喝下一杯毒酒。憤怒的皇帝傳下旨意,賈家人世世代代永為賤役,遇赦不赦。在這個朝代結束之前,賈家不會有復興的機會。
  
  這道旨意震動了官場,此前皇帝一直是個仁君,這是他登基以來最嚴厲的刑罰。這倒也不奇怪,皇帝總說要“以孝治天下”,他自己得首先做一個孝子,一個孝子怎麼能對詛咒自己父親的人手下留情呢?其實賈家人並沒有對皇室不敬的心思,他們只是不學無術,知道三從四德,卻不知道由三從四德衍生出來的一系列制度。他們確實作惡多端,可是以詛咒太上皇的罪名施刑,也算是半樁冤案。
  
  如果是在王炎初本來的法制世界,皇帝說賈家人詛咒太上皇,那就得拿出證據證明賈家人是存心這麼做而不是一時口誤。可這裡是人制世界,皇帝說你是你就是不是也是,說你不是你就不是是也不是。皇帝喜歡賈家的時候,會將他們的動機往好處想;皇帝厭惡賈家的時候,就會將他們的動機往壞處想。賈家人也許覺得自己很冤枉,但皇帝是金口玉言,他們無處喊冤,只能接受既定的命運。
  
  王炎初沒有拿回被賈璉偷走的兩萬銀子,不過他也不在乎,林家不缺這些銀子。他沒有跟忠順王說實話,賈母肯定指使賈璉在林如海死後拿走林家的家產,但未必會要求他在林如海生前動手。賈璉是好色的人,揚州又是娛樂業發達的地方,他離開京師的時候沒有這筆預算,煙花柳巷不賒帳,只好從林家拿了。賈璉當時肯定以為這錢早晚都得進賈家的錢包,沒想到林如海又活了。但他不敢對賈赦說他偷了林姑父的銀子嫖娼,只好就那麼走了。不過王炎初覺得他也沒冤枉賈母,如果不是受了賈母的指示,賈璉不一定會這麼做。
  
  賈赦一干人被押赴刑場之後,賈邢氏眾人被差役押著上了去儋州的路。未曾走出京城,他們遇見了一直想見的林妹夫、林姑父、林祖姑父,但他們不知道那轎子裡坐著的便是林如海。有僕人認得押送的公差,悄悄的將對面的人犯的身份說與王炎初。王炎初伸出頭看了一眼,只見一行人個個神色悽惶蓬頭垢面,已經看不出本來的模樣。王炎初撂下轎簾,轎夫抬著轎子走了過去。避讓在路邊的賈家人永遠不會知道,最後一條罪狀是王炎初提醒忠順王寫到奏摺上的。當然,奏摺上只說賈家人稱皇帝的母親為皇太后,詛咒太上皇的罪名是皇帝的判決。
  
  第二年春天,王炎初向皇帝提出辭職,皇帝同意了他的請求。辦理了交接手續後,王炎初帶著柳氏和孩子回到了揚州。京城的親朋故舊對此有些不解,王炎初解釋說他喜歡揚州的風景。其實他的真實目的是躲開京城裡同年、同門的聚會,總是拿柳氏的作品交差,時間長了也許會露出馬腳。不會作詩的人居然中了探花,難免會有人懷疑他的功名是靠賄賂得來的,那是砍頭的罪過。
  
  回到揚州之後,王炎初去了趟江甯,在賈家祖墳旁買了一塊地,隨後去了蘇州,從林家祖墳裡挖出賈敏的棺木,與林黛玉一同葬在那裡。賈敏的墓碑上寫著她自己的名字而不是林門賈氏,她的女兒的墓碑上寫著“賈黛玉”。王炎初覺得,既然賈敏懷念她的娘家,並把這種懷念傳給了她的女兒,那麼,讓她們長眠在江甯,永遠陪伴著賈家的祖先,應該比葬在姑蘇更合心意罷。

       賈瑞的故事

  王瀟翔睜開眼睛的時候,發現自己的雙手正緊緊地攥著一面鏡子。鏡子裡邊有個女人,生著一雙丹鳳三角眼,兩彎柳葉吊梢眉,身量苗條,體格風騷,只是身上穿的未免太清涼了一些。這個女人長得挺漂亮,滿臉滿眼的媚,正在向王瀟翔招手,仿佛要將他召喚到鏡子裡去。王瀟翔完全沒有感覺到驚慌,他的第一個想法是“這一定是最新的高科技產品”,第二個想法是“這A片拍得還挺像回事”。
  
  認定這是高科技產品之後,王瀟翔將鏡子翻了過來,他想看看這個高科技產物的電源在哪裡。不想鏡子的背面並沒有電源插頭,而是完全不同的另外一面鏡子。這面鏡子裡不是旖旎的春色,而是一具骷髏。王瀟翔當然沒有被它嚇到,只要在網上google“骷髏”倆字,可以找到許多個連結,他早已見過多次了。“這東西挺有意思。”王瀟翔這麼想著,將手裡的“高科技產品”重新翻過來,結果又看見那個女人在招手。
  
  “這女人怎麼總是一個動作?”王瀟翔看得有點煩了,他看過的A片比這勁爆了許多,雖然這女人長得不錯,可動作未免有些不夠味。厭煩了的王瀟翔把手裡的未知高科技產品撂在床頭,這才發現眼前的床頭櫃不是他家的那個。再往別處看去,沒有一樣他熟悉的東西,倒是有幾個穿著怪異的陌生人在盯著他的一舉一動。王瀟翔大驚,他想馬上逃離這個地方,誰知掙扎了半天也不能起床。他很想呼救,喉嚨裡卻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王瀟翔覺得這件事情似乎與“高科技產品”有關,所以他又拿起了那面鏡子。這回他發現鏡把上刻著四個字,他只認得繁體的“風”、“寶”兩字和一個“月”字,另外一個繁體字筆劃甚多,他並不認識。王瀟翔現在已經意識到這不是一個簡單的科技產品,它的本性更接近於靈異物品。一時不知道該如何處理這個怪物,王瀟翔忽然覺得,如果這可怕的東西不存在了,也許一切就都恢復正常了。他用盡了力氣,將鏡子高高舉起,狠狠地摔了下去。
  
  鏡子落在地下,一切都沒有變化。王瀟翔滿心的失望和恐懼,正不知該如何是好的時候,一個青年將鏡子撿了起來。青年不明白王瀟翔為什麼忽然摔了鏡子,他著鏡子翻來覆去看了兩眼,但是沒看見骷髏和女人,只看見正面是一面鏡子,反面還是一面鏡子。莫名其妙的青年將鏡子遞給了身旁的老者,老者翻來覆去看了一回,也沒看出鏡子裡的玄機。但他覺得他的孫子已經病入膏肓,即將不久于人世,既然他想毀掉這面鏡子,那就滿足他的心願。
  
  老者命令男青年將鏡子拿到院子裡,用錘子砸成碎片。王瀟翔很高興,也許鏡子粉碎的那一刻,一切就都恢復正常了。寂靜院子裡響起了錘子的聲音,有人在哭叫:“誰叫你們瞧正面了?你們自己以假為真,何苦來砸我?”老者很詫異,這是一個完全不熟悉的聲音,他準備出去看看發生了什麼。誰知才轉過身,就聽見另一個陌生的聲音喊道:“誰毀風月鑒?吾來救也!”方才出門的男青年進來向老者報告,送鏡子的瘸道人將鏡子搶走了。
  
  王瀟翔沒有注意他們的對話,他已經明白自己遭遇了什麼,已經被這件詭異的事情驚呆了。之後的許多天,王瀟翔都沒有再說話。老者天天到他的房間裡來,臉上越來越高興,在他看來,他孫子的身體正在恢復。沉默了半個月之後,已經有力氣發出聲音的王瀟翔向老者提出要一本書和一本字典。老者大喜過望,他的孫子從來沒有這樣積極主動地要求學習,激動的老人親自抱來了一本《論語》和一本字典。
  
  這個時空的字典與王瀟翔那個時空的字典大有不同,他費很大的力氣才摸清了其中的規律。靠著字典的説明,王瀟翔開始了閱讀手裡的《論語》。他學得很刻苦,因為他知道,那位喚作賈代儒的老者——也就是被他替代的這個人的祖父——是個當世老儒,不會容許他選擇販夫走卒的謀生方式,而他也沒有什麼可以在這個世界謀生的一技之長。巨大的生存壓力下,他保持了比較高的學習進度,身體還未曾痊癒的時候,已經將手裡的書換了一本。
  
  賈代儒早已發現自己的孫子與從前有些不同,許多事情都已經被他忘記了,許多認得的字也不記得了。他曾經私下向大夫詢問過,大夫告訴他,重病之後的失憶雖然不常見,卻也時有發生。沒有得到治療這種失憶的藥方,賈代儒只能寄希望于孫子病癒後的努力。看著王瀟翔在病榻上用功,賈代儒很是驚喜,他覺得蘇老泉年近三十才發憤學習,最終也能成為一代名家,他的孫子比當年的蘇洵還小了幾歲。
  
  王瀟翔沒有成為第二個蘇洵的雄心,他覺得他在這方面出人頭地的可能性基本不存在。進士不是容易中的,每三年也不過錄取三百來個,相當於一年一百來個,再分攤到每個省——甚至超過了在本來世界的高考中擠進全省前十名的難度。王瀟翔參加過高考,在比較著名的重點中學裡,擠進全校前十名都很困難,何況全省!這是個講究“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世界,許多人在他這個年紀都已經中了秀才、舉人,甚至進士,他卻剛剛開始,起步就已經落後了。他只想讀幾年書,考個秀才功名,尋個館教書養家糊口,不指望能夠借此飛黃騰達。
  
  王瀟翔自我感覺良好,雖然沒有達到倒背如流的程度,大致含義還是能記住的。賈代儒對此卻非常不滿意,他覺得他的孫子雖然將大概意思說了出來,但具體的字句總是與書本上有些出入。在這個老學究看來,四書五經上的每一句話都是聖賢之言,你賈瑞有多大的膽子,敢隨意增刪呢?老夫子覺得王瀟翔背書的進度還不如家學裡的聰明孩子,如果不是怕唯一的孫子再生一場大病,他早就動用家法了。

       賈瑞的故事(二)

  在本來時空的時候,王瀟翔曾經聽說過這樣的理論:小孩子擅長機械記憶,成年人擅長理解性記憶,所以他認為自己的死記硬背功夫差些也算正常。他試圖用這個世界能接受的詞彙與賈代儒溝通自己的想法,費了很大力氣,終於讓賈代儒明白了他的一部分思想。但賈代儒沒有接受他的新潮觀念,他幾乎是怒吼著告訴王瀟翔:即使他能接受這種謬論,考官也絕不會容忍他擅自更改聖人遺訓!
  
  對王瀟翔的學習進度感到失望的賈代儒甚至辭去了家學的職務,專門在家督促寶貝孫子的學習。王瀟翔開始了痛苦的背書生活,從最基本的“人之初性本善”和“趙錢孫李周吳鄭王”開始,每一句話都被要求讀二百遍,再抄二百遍。讀書讀得啞了嗓子抄書抄得酸了手腕的王瀟翔暗暗腹誹:“怪不得那些大儒一代比一代更變態,大概他們都是這種變態的方式培養出來的。”
  
  王瀟翔無法擺脫這種變態的學習生活。賈代儒生恐他再出差錯,不許他出門走動,甚至告訴他,只有他得了功名之後,才能為他說親娶媳婦。王瀟翔覺得這是一種難以忍受的精神折磨,他甚至想到越牆逃走,並且付諸了實踐。但賈瑞一直是個缺乏體育鍛煉的人,當王瀟翔費盡力氣操縱這具並不靈活的身體爬上牆頭的時候,被一個起夜的小廝發現了。賈代儒怒髮衝冠,王瀟翔挨了來到這個世界之後的第一頓家法。
  
  發現自己的孫子有逃亡的打算,賈代儒加強了對王瀟翔的看管。兩個身強力壯的小廝奉命搬進了王瀟翔的寢室,他們被要求隨時跟在他的身邊。王瀟翔哭笑不得,他不明白自己明明是一個男人,怎麼落得跟那些被拐賣到鄉村的婦女似的?這種痛苦的生活對王瀟翔是一種巨大的精神折磨,對於賈代儒也是如此。互相折磨了兩年之後,賈代儒一病不起,帶著滿心的不甘駕鶴西去了。
  
  在賈代儒的葬禮上,王瀟翔努力做出悲痛萬分的模樣,心裡卻感到無比的輕鬆。他原本打算接受這個世界的觀念,可現在他覺得他無法忍受那種皓首窮經的日子。他不打算去考秀才,也不打算以教書為生,因為他永遠不可能對學生提出抄二百遍讀二百遍要求。埋葬了賈代儒之後,王瀟翔沒有繼續努力讀書,這讓賈代儒的夫人很不滿意。在老太太看來,賈瑞應該抓緊為祖父守承重孝的三年時間刻苦讀書,出了孝之後正好下場應試。老太太還記得賈代儒生前的決定,再次重申,王瀟翔一日不中秀才,她就一日不給他說媳婦。
  
  王瀟翔沒有告訴老太太,他也信不過她選媳婦的眼光。他覺得這一對老夫妻都固執得過分,他們對讀書考功名的執著追求令他畏懼,他很擔心她按照這個標準給她娶回一個女人。老太太看出來王瀟翔對她的威脅不以為然,她很快就病了。大夫過來診了脈,引經據典地說了一通醫學名詞,王瀟翔聽得不是很明白,只隱隱地感覺老太太的病沒有她聲張的那麼嚴重。也許老太太是想用這個辦法逼迫他讀書考功名,但王瀟翔有些不明白,她為什麼不用這個辦法逼賈代儒堅持考下去呢?
  
  為了安慰老太太,王瀟翔重新抱起了書本,但他再也沒有將每一句話讀二百遍。為了向老太太證實他確實是在讀書而不是在走神,王瀟翔倒是經常抄寫書上的內容。三年孝期之後,王瀟翔按照老太太的意願下了考場,但是並沒有考中秀才。也不知是失望還是年老體弱,老太太很快就病倒了,支撐了兩個月之後離開了這個世界。按照這個世界的規則,沒有父親的王瀟翔得為祖母再守三年承重孝。他樂得借著這個理由閉門不出,不與賈家族人來往。
  
  在王瀟翔孝期未滿的時候,榮國府和甯國府都被抄了家。兩府間的小巷曾經因為修建大觀園被連在一處,如今又被重新隔開,分別賜給了兩位新貴。甯榮街上的許多賈姓族人並沒有受到牽連,仍舊在原地住著,只是不得不靠自己的雙手謀生。賈代儒生前留下一份小小的產業,王瀟翔倒不至於衣食無著。不過有個叫賈薔的族人拿著一張借據來找王瀟翔,他說那借據是王瀟翔寫的。王瀟翔知道那確實是賈瑞寫的,但不是他寫的。他拿出一張紙,隨手寫了幾個字遞給賈薔,笑道:“你到衙門告我去罷。”
  
  賈薔看著那幾個字,臉色登時變了。甯國府被抄家之後,再也沒有人接濟他。偏偏他又是奢侈慣了的,不會做什麼營生,一時便沒了著落。那日在家裡四處翻找,想找些能當賣的東西當賣,不想竟找出這張陳年的借據來。他想著賈瑞的日子還算富足,若是連本帶利地討了這筆銀子,好歹還能支撐一段時日,不想竟成了泡影。失望的賈薔悻悻地走了,再也沒有出現在王瀟翔面前。
  
  王瀟翔覺得整日子在家裡閑坐是件很無聊的事情,所以他走上了大街,擺了個攤替人代寫書信。在這個沒有《義務教育法》的世界裡,文盲占了總人口的相當一部分,所以開張的當天就接到了兩筆買賣。寫了一段時間之後,他的生意越來越好,漸漸有人來找他寫對聯、扇面、匾額之類的東西,當然他得到的潤筆費也越來越高。後來王瀟翔再也不到街上擺攤了,因為向他求字的人會帶著豐厚的謝禮找到他的家裡。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已經被看做這個時空的書法大家了。
  
  曾經有人問王瀟翔,他當年是如何練習書法的,王瀟翔告訴他們,他沒有練習書法,只是抄了幾年的書。如果不是賈代儒說書法在科舉考試中佔有重要地位,堅持不懈地要求抄書的每一個字都得有風骨,他肯定不會以此成名。在他本來的世界裡,毛筆不再是人們的主要書寫工具,雖然書法還是一種高雅藝術,精通的人已經很少了。在那個世界的時候,他不曾學過這種藝術,也不知道自己有這方面的天賦。看著一份份精緻的禮物,王瀟翔覺得賈代儒應該瞑目了。
這世上確實有人在乎你。只是他們此時此刻可能有點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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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鐘的故事

  馬建國被一陣吵鬧聲驚醒的,但他沒有立即睜開眼睛。他首先想到的是家裡進了賊,這些敢於入室搶劫的都是亡命之徒,他覺得他在武力上不是這種人的對手,所以想裝睡混過去。他隨即意識到這不是賊,因為他聽見有人正哭得痛徹肺腑,仿佛是在哭喪一樣,還有人在一旁七嘴八舌地勸說。馬建國心下不免詫異:“怎麼我光棍睡覺也有人參觀?”他費力地睜開眼睛,想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
  
  這不是他租住的房子,房間裡的裝修、擺設和人們的穿著都不是他生活的那個時空的式樣。最靠近他的是一個長得很可愛的小男孩,大約是小學四五年級的年紀,身上的衣裳雖是素色,卻是極貴重的料子製成的,做工也極精緻。男孩滿臉是淚,方才的哭聲就是他發出來的。男孩身後跟著幾個成年人,他們倒是沒有落淚,只是在那裡不住地勸那男孩。男孩已經發現馬建國睜開了眼睛,忙拉著他的手哭道:“有什麼話留下兩句。”
  
  男孩的神情仿佛是在問一個瀕死的人最後的遺言,馬建國不知這是何地他是何人,自然不知道說什麼話最是妥當。思索了片刻,只說了一句“好好學習天天向上”。他覺得按照這個男孩的歲數,這話應該是不錯的罷?話一出口,那幾個成年人眼裡露出一絲贊同,似乎還有一種將懸著的心終於放下來的輕鬆。男孩的眼裡卻有些不贊成,但是也沒有開口反駁。馬建國正不知再說什麼才好,身後的人說道:“秦小爺已經醒了,二爺也該放心了。老太太還在府裡等著回話呢,依小的們看來,還是早些回去的好。”
  
  馬建國聽了這話,忙催他早些回去,又說“別讓老太太久等,替我給老人家請安”的話。男孩猶自戀戀不捨,一步三回頭地去了。才出了房門,便有另一群人湧了進來,最前面是兩個四五十歲的女人,後面跟著幾個二十多歲的男青年。看見馬建國醒著,兩個女人爭著念叨“菩薩保佑”,臉上卻是一副失望的神情。馬建國不知道這又是何許人也,只好沉默不語。女人們念了一回佛,一個男青年說道:“鐘兄弟才醒過來,身子未免有些乏,須得好生歇著。咱們且先出去,只留著王大哥在這裡服侍便是了。”
  
  一群人連聲稱他“說得極是”,忙不迭地轉身走了,都不再看馬建國一眼。房裡只剩了一個六十多歲一身舊衣的人,看著他們的背影搖了搖頭,卻沒有到馬建國床前說什麼。屋裡一下子靜了下來,馬建國這才盯著房頂細細考慮發生了什麼。他毫不懷疑,如果他的面前有一面鏡子的話,照出來的一定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張臉。他已經意識到,他姓了二十多年的馬,忽然一覺醒來就改成姓秦了。這個人的名字似乎是秦某忠,也許是秦忠某,還有可能是秦忠或者秦中。
  
  雖然很想知道那兩撥人都是做什麼的,馬建國卻沒有追問,這個被他替代的人已經病入膏肓,他得趕緊保養身體要緊。也許是他的求生欲望很強烈,在眾人看來,他正在奇跡般地康復中。漂亮男孩又來過幾回,每回才說了三五句話,就被隨從以各種理由勸走了。女人和男青年們也出現過兩回,看見他已經明顯好轉,都說“已經見好了,我們就放心了。家裡的事情太多,實在不能再耽擱”,一起告辭去了。
  
  直到這群人都走了,一直守在馬建國身邊的王姓老僕確信再也沒有人偷聽他們的談話,才將之前一段時間的瑣事一一說與他。他說婦人和男青年們這些日子以來一直在四處翻找,試圖搜尋家裡的錢財。他和小廝看不住這麼多人,許多看上去還好的東西已經被他們拿走了。好在他對這些主子們素日的行徑早有瞭解,已經將老主人留下的三千六百兩銀子分別埋在院子裡的大柳樹下、水井邊、後牆根幾處,他們並沒有找到。
  
  馬建國在這裡住了一個多月,早已知道常來這裡看望他的漂亮男孩喚作賈寶玉,被他替代的孩子的名字也不是秦忠而是秦鐘。他一直以為秦家家境貧寒,再想不到秦業生前竟有這許多積蓄。按照購買力計算,這些銀子至少相當於本來世界裡的幾十萬人民幣,在這個世界足夠莊戶人家用二百年了。加上這座房產和其他財產,秦家也該算是一戶小康水準以上的人家,只是被人拿來與豪門望族對照,才顯得窮了。
  
  看上去是一覺醒來白撿了幾十萬的美事,馬建國卻沒有感覺到高興。他還記得秦業是因為兒子與尼姑私通氣死的,在這個非常講究孝道的世界裡,他得替秦鐘背著這副沉重的十字架。秦鐘病入膏肓的時候,沒有人會跑到將死之人面前說這些閒話,可他一旦轉危為安,這些事情便會被人重新提起。有了氣死父親的污點,秦鐘已經沒了出仕的可能,即便他考中了狀元,也會因為這個原因被講究“孝治天下”的朝廷革去功名。當然他也不可能做學問著書立說,甚至不會有好人家把姑娘嫁給他。
  
  也許老天覺得自己是公平的,給了馬建國一副潘安宋玉級別的相貌,又給了他一份不算菲薄的財產,他就得在某些方面有所損失。如果讓馬建國自己來選擇的話,他情願回到本來世界住出租房繼續打拼,而不是在這裡為了別人的前科被千夫所指。但是他已經回不去了,只能在這裡繼續生活。“我該用什麼辦法謀生呢?”在身體完全恢復之前,馬建國始終在考慮這個問題。

        秦鐘的故事(二)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馬建國足足在床上躺了兩個月,才有了起床的力氣。大夫告訴他,他的病已經痊癒,只是身體還很虛弱,須得好生保養一段時間。既然他這裡沒了病,跟著賈寶玉的僕人們也不再擔心他將病氣過給他們的主子,賈寶玉再來的時候,他們倒不急著催他走了。但馬建國不喜歡賈寶玉,一來是有代溝,二來是他們的處世觀念大相徑庭,所以他不喜歡賈寶玉經常來找他,總是勸他好好讀書。
  
  僕人王大叔看出了馬建國的變化,私下勸告馬建國,一定要跟賈家這位公子保持良好關係。馬建國覺得他手裡既然有三千多兩銀子,還有一處宅院和幾十畝地,完全可以憑藉這些財產生活,並不需要依附賈府。況且他說的話雖然不中賈寶玉的意,卻合了賈政、王夫人們的心思,即便賈寶玉厭煩了他,再也不登這個門,榮國府也不會為了這個緣故暗算他。聽了馬建國的這些觀點,無奈的王大叔只得將許多往事一起告訴他。
  
  秦業雖然只是一個五品官,卻是秦家族裡最顯貴的人,當然也是最富有的人之一。秦業夫妻婚後多年無子,族裡始終有人謀劃著把自己的兒子過繼過來,繼承秦業的這份家業。在秦業還沒有表態的時候,這些人已經先爭吵毆鬥起來。最終秦業看得煩了,乾脆哪一個都不要,直接從養生堂裡抱來一兒一女。後來收養的兒子死了,秦家族裡又眼紅這份家業,重新爭執不休。直到秦鐘出生,秦業有了親生兒子,族人們這才只得偃旗息鼓。
  
  秦鐘出生的時候,秦可卿已經到了說親的年紀。秦業眼看自己已經年近六旬,唯恐哪一日忽然去了,留下年幼的兒子無人幫襯,被族人欺負了去,便想著為秦可卿說一門顯赫的親事,借著親家的勢力保護兒子。正巧賈家甯國府的名聲已經壞了,賈蓉說不上媳婦,兩家一拍即合,這才將秦可卿嫁到甯國府。前些日子秦鐘臥病之時,秦家族裡便有人說他氣死父親忤逆不孝,應該將他趕出家門,為秦業另立嗣子繼承家產。當時族長已經帶了人來,準備向秦鐘宣佈族裡的決定,之後將他趕出家門,占了這份財產。
  
  偏偏當時賈蓉和賈寶玉都帶著人來探秦鐘的病,秦家人知道他身後有甯、榮兩府撐腰,只得暫時忍耐。當時他們想著秦鐘的病越來越重,只怕有不治的可能,等他自己一命嗚呼之後再說立嗣繼承財產的話,賈家人也無話可說,原不必這會子結怨豪門。那兩個嬸子都怕對方占了便宜,這才借著照顧無父無母的侄兒的名義住進了秦家。如今馬建國已經痊癒,眼看就要到手的產業忽然化作泡影,族人們哪有一個甘心的?王大叔擔心馬建國一旦失去賈家的庇護,會被秦家族人借著族權奪走財產逐出家門。
  
  馬建國本來想著賈家兩府都是是非之地,府中盡是是非之人,還是儘量遠離為上。如今聽王大叔這麼一說,以秦鐘生前的所作所為,如果秦家族裡強行奪產,他還真不一定能打贏官司——在這個講究族權和孝道的世界裡,他是不占理的一方。在沒有想好應對秦家族人的辦法之前,他恐怕只能先跟賈家人虛與委蛇了。打定了這個主意,馬建國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他在本來世界的時候常聽人說秦可卿是公主,不知這事是真是假?
  
  王大叔肯定地告訴馬建國,秦可卿和另一個收養的孩子都是父母不明的人。當時秦業打算讓這兩個孩子為他養老,他怕孩子長大之後親生父母找來領走孩子,所以特意賄賂了養生堂的管事,挑了兩個被人遺棄的孤兒。至於賈蓉娶不上媳婦,問題出在他的祖父身上。甯國府的敬老爺本來是個上進的人,明明有爵位可以繼承,仍是有志氣從科甲出身,從秀才一路考到進士。誰知中了進士之後忽然迷上了修道,一時間眾說紛紜,反正沒有一句好話。賈珍也是個荒唐好色的,他本人又是個紈絝,一家祖孫三代就沒個正經人,自然沒有門當戶對的人家肯把千金小姐嫁給他,這才找到了秦家。
  
  原來秦家和賈家是這樣結親的!如果秦可卿沒有嫁到賈家,很可能她現在還活著;秦鐘很可能根本不認識智慧,自然也不會將秦業氣死,他自己也不會因為愧疚送了性命;馬建國則在本來世界裡辛苦打拼,不用來為秦鐘背這個黑鍋——但是現在說這些話已經來不及了。秦可卿死後,賈珍並沒有過多關心秦鐘的狀況,賈蓉當然也不高興看到秦可卿名義上的弟弟,只有不通世事的賈寶玉常來拜訪。也許在不瞭解豪門內幕的秦家人看來,這說明賈家並沒有因為秦可卿的離世而放棄這門親戚,這讓他們有所顧忌。
  
  修養了幾個月之後,馬建國覺得自己已經基本康復了。賈寶玉很是高興,他以為秦鐘還可以像以前一樣快快樂樂地陪著他,他熱情地邀請馬建國到他家的家塾中繼續上學。馬建國對此表示感謝,他告訴賈寶玉,他現在得為生活打拼,不能繼續上學了。說出這番話的時候,馬建國注意到一旁的李貴等人眼露喜色,他們顯然已經知道榮國府的主子們不希望秦鐘繼續在賈家上學。
  
  知道以後不能經常見到秦鐘,賈寶玉非常失望,甚至提出讓馬建國搬到他家去。這怎麼可能呢?賈家的主子們自己品行不端,卻不妨礙他們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上鄙視秦鐘,即使秦業的喪期過了,馬建國也不好經常登賈家的大門。當然他說出口的理由還是“現在身上有孝,不宜出門,等除了孝一定去給老太太、老爺、太太、叔叔、嬸子們請安”。賈寶玉還要繼續勸說,李貴等人連忙解勸了一回,好歹將他勸住了。

        秦鐘的故事(三)

  像是擔心賈寶玉做出什麼長輩無法接受的許諾似的,李貴眾人又將賈寶玉勸走了。馬建國早已注意到,每次他和賈寶玉說話,李貴等人一直站在跟前側耳傾聽,這在榮國府裡是難以想像的。大概他們是奉了主子們的命令,嚴防秦鐘帶壞賈寶玉。賈母、王夫人知道秦業是被秦鐘氣死的,肯定不希望賈寶玉與秦鐘繼續來往,不過先前秦鐘病入膏肓,她們也不好阻攔。現在馬建國病癒了,她們也不能說“我們原本以為他快死了”,只好讓僕人們看著他們。
  
  賈寶玉這次離開之後,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沒有出現在秦家。馬建國認為這可能是賈母、王夫人擔心他做出她們不能接受的許諾,這才想方設法絆住了他。如果不是要拉著榮國府這張大旗做虎皮,馬建國也不願意招待賈寶玉。他得注意每次談話不能不合賈寶玉的心意,又不能讓賈母、王夫人聽了之後心生反感,也覺得很累。但是賈寶玉足足二十天不曾來訪之後,馬建國又擔心自己的安全問題。
  
  好在薛蟠隨即接替了賈寶玉,他告訴馬建國,他是受了賈寶玉的委託而來的。賈政最近對賈寶玉的功課督促得很緊,他無法脫身,特意央了表哥替他來秦家探望。雖然並不喜歡不通世故的賈寶玉,馬建國還是感謝他這份情誼,當然也很感謝薛蟠。日子就在薛蟠隔三差五的拜訪中度過,賈寶玉後來也來過兩回,但是再也沒有像最初那段日子那樣頻繁地出現。也許薛蟠是榮國府的親戚,也能震懾身為平民的秦家族人,在馬建國為秦業居喪的三年裡,秦家人沒有提出將秦鐘逐出宗族。
  
  雖然秦鐘氣死了父親,但秦家人既然允許他為父親守三年之喪,就不能在三年之後再將他逐出宗族,當然也不能以此為理由奪走他的財產,除非他們有證據證明馬建國居喪不謹。他們當然沒有這種證據,即使有這種證據也不能在喪期結束之後才拿出來。所以秦業的喪期結束之後,馬建國就恢復了安全。除了孝的馬建國拜訪了秦鐘的親戚們,其中當然包括甯國府和榮國府。
  
  馬建國在甯國府見到了賈蓉,在榮國府見到了賈寶玉,曾經待秦鐘很親近的賈母、王夫人和王熙鳳則根本沒有見他的面。賈寶玉此時已經搬進了大觀園,馬建國當然沒有被允許進去,他是在外面的書房裡見到賈寶玉的。賈寶玉興奮地告訴馬建國,他和姐妹們結了一個詩社,還要把詩社裡的詩詞拿給馬建國欣賞。馬建國制止了他,理由是閨閣詩章不宜外傳。這次談話仍然有茗煙等幾個小廝旁聽,賈寶玉以為馬建國說的是他們,只得收回了去拿詩稿的手。
  
  賈寶玉這次倒沒有提起馬建國附學的事情,他現在整日與姐妹們一起吟詩作賦,已經很久沒有去學堂了。聽馬建國說準備在鄉下買田置地,賈寶玉很是失望,他有些不明白為什麼秦鐘總是想著那些蠢物們感興趣的問題。馬建國看出了他的想法,不過他也沒有多做解釋,他和賈寶玉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彼此很難互相理解。離開榮國府的時候,馬建國知道自己不會再到這裡來了,除了一個對世情茫然無知的賈寶玉,這裡沒有人歡迎他。
  
  直到三個月之後,接受委託的中人才告訴馬建國,他尋到了符合要求的田莊,那個小田莊離秦家原有田地只有二十幾裡地。馬建國大喜,帶著王大叔親自到田莊看過,雖然不是上好的肥田,倒也還不算太差,價錢也算公道。馬建國買下了這個小小的田莊,辦了相關手續之後,他賣了城裡的宅子,就在鄉下安了家。租種這些田地的佃戶都來給新的地主請安,他們很擔心馬建國會收回田地,或者提高租金。這些事情並沒有發生,佃戶們都很高興,覺得這位東家是個好相與的人。
  
  馬建國很快跟新鄰居們熟識起來,鄉民們只知道秦地主是個五品官的兒子,父親死後便搬到了鄉下,其餘諸事一概不知。在這偏僻鄉村裡,一個長相英俊又識文斷字的地主也算是個鑽石王老五,馬建國很快被有女兒的父母們盯上了。謹慎的父母們還是設法從京城打聽了秦地主的背景,終於有人知道了當年的往事。“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雖然秦家不是什麼顯赫人家,氣死父親的事情還是會被眾口傳揚,難免會有人聽說這段醜聞。厚道些的人並沒有向人宣揚,只是打消了將女兒許配給秦鐘的念頭,但終究還是有些嘴碎的人。
  
  鄉民們不敢當面議論,但馬建國還是意識到了。秦鐘做的事情確實不光彩,他也不能怨別人鄙視他。他打算在這裡好生經營幾年,多攢些銀兩,再積累些經驗,然後搬到遠處生活。在眾人鄙夷的眼光中,馬建國又住了幾年。他在這裡沒有做什麼惡事,但鄉民們還是把他當做惡霸防備,他們甚至擔心他會搶佔他們的妻子和女兒,因為他不但氣死了父親,還曾經勾搭過尼姑,人們認為他小小年紀便有作風問題,可見本性是個going-down的。
  
  逢年過節馬建國都會到京城拜訪賈珍和賈蓉,不過他沒有再去過榮國府。賈蓉已經續娶了一個姓胡的女人,但秦可卿永遠是他的結髮妻子,所以馬建國從來沒有被拒之門外。他們每次見面都相談甚歡。當然,彼此都知道,這只是一個假像罷了。賈蓉不會忘記,秦可卿給他帶了綠帽子。可是這件事情他永遠不能說出口,所以如果馬建國有什麼事情求到他這個姐夫,他還得捏著鼻子關照髮妻唯一的兄弟。馬建國也清楚這一點,因此他沒有與甯國府斷絕往來。

        秦鐘的故事(四)

  馬建國在甯國府做客的時候,有一回碰巧王熙鳳也在甯國府,但賈蓉並沒有帶他進去拜見。秦可卿生前與王熙鳳感情最好,知道秦鐘在秦可卿出殯期間與尼姑鬼混,王熙鳳永遠不可能原諒他。他還在甯國府見過賈寶玉一回,賈寶玉對他已經沒有了昔日的熱情。當然,這樣的世家子弟,面子上的事情還是做得很好,他們看上去談得很投機。賈寶玉告訴馬建國,賈母的身體很健康,轉年就要做八十大壽。
  
  那場壽宴會有許多公侯世交王妃誥命出席,馬建國當然不會出現在這種場合。他記得那似乎是賈家最後的輝煌,不久之後賈迎春就會被嫁給孫紹祖,“大廈傾”的重頭戲正式開始。回到鄉下之後,馬建國特別留意京城賈家的消息。賈寶玉無意之後幫過他一回,賈家倒臺後他會幫他解決溫飽問題,也算還了他的一份情。至於薛蟠,他的身上有人命官司,馬建國沒有能力救他的性命,只能在他的墳前上炷香了。
  
  有事進京的人們將打聽到的消息告訴馬建國,先是賈迎春、賈探春相繼出嫁,隨後是賈寶玉和薛寶釵結婚,後來賈迎春去世,賈探春隨夫流放,不久之後就傳來了賈家被抄家的消息。馬建國進城探望了入獄的賈珍、賈蓉、賈寶玉、賈母、王夫人和王熙鳳眾人,在監獄門外,他遇見了一個見過幾面的老婦人。老婦人的夫家姓劉,她住的村子裡有幾十畝地是秦家舊產業。鄉民們稱她為劉大嬸、劉大娘、劉奶奶,馬建國此時才意識到她就是傳說中的劉姥姥。
  
  劉姥姥當然也知道秦鐘的往事,看見馬建國那一刻她非常驚訝,在她看來連父母都不孝順的人是不會有情義的,所以她完全沒想到秦地主會在姐夫遭難的時候來探監。劉姥姥告訴馬建國,王熙鳳的女兒巧姐已經被官賣,她準備將這個孩子贖出來。其實馬建國比劉姥姥更有這個能力,但是王熙鳳並沒有將這件事情託付給他,她顯然還記得秦鐘在秦可卿出殯途中勾搭尼姑的往事,所以並不信任他。
  
  馬建國自己也收到了兩份囑託,一份來自賈母和王夫人,她們希望他能看在同窗情分上照拂一下賈寶玉。薛蟠知道自己沒有活下來的可能,再三懇求馬建國照顧一下薛姨媽和薛寶釵。賈珍並沒有委託他照顧尤氏,賈蓉也沒有將後妻託付給前妻的兄弟。馬建國很佩服劉姥姥的仗義,他願意幫助劉姥姥贖回巧姐,以免這位善良的老人在晚年再次陷入赤貧。但是劉姥姥拒絕了,她認為她受過王熙鳳的大恩,哪怕傾家蕩產也該報這份恩德。
  
  窮鄉僻壤消息閉塞,馬建國和劉姥姥趕到京城的時候,官府已經開始處理賈家上下人等。李守中借著李紈是節婦的由頭救出了自己的女兒和外孫,賈寶玉、薛寶釵、巧姐、尤氏和胡氏受到父母、丈夫、公婆的牽連被官賣。好在官府發賣人口有記錄可查,賄賂了相關的官員之後,馬建國和劉姥姥找到了他們的去向。劉姥姥自去籌錢贖回巧姐,馬建國先趕到了購買賈寶玉的那戶人家。
  
  聽說馬建國要贖出賈寶玉,那家的主人很高興地同意了他的要求,並沒有趁機提價。在下人去叫賈寶玉的過程中,主人不住地向馬建國抱怨,說他從來沒見過這樣不會做事的小廝。馬建國和賈寶玉一起去贖薛寶釵,結果見到一個臉上橫著一道化膿的傷的女人。馬建國不認得薛寶釵,只好轉頭去問賈寶玉,不想賈寶玉已經被嚇呆了。好容易問清楚這位就是薛寶釵,馬建國趕緊帶著他們去了醫館。
  
  大夫少不得要問這傷是怎麼來的,薛寶釵告訴眾人,那家主人試圖強佔她做妾,她用剪刀劃傷了臉,主人惱了,不肯為她治傷。大夫連聲讚歎薛寶釵貞烈,賈寶玉卻始終呆呆的,他不能接受美麗的寶姐姐變成了這個模樣。處理了薛寶釵臉上的傷痕,又開了藥方抓了藥,馬建國這才帶著他們去了監獄,他得告訴薛蟠、賈母和王夫人,他們牽掛的人已經自由了。誰知才走到監獄門外,便有一個蓬頭垢面的老婦人撲上來,抱著薛寶釵失聲痛哭。馬建國這才知道,原來這個在監獄門口要飯的老婦人就是薛姨媽。
  
  最終馬建國帶著三個人和一具棺木回到他所居的鄉間,埋葬了薛蟠之後,他送了五畝地和一處茅屋給賈寶玉,只要他勤於耕作,一定能養活自己。可賈寶玉是享慣了福的人,他受不得田間勞作的苦楚,也受不了薛寶釵臉上醜陋的傷疤,才住了三兩個月,他就到廟裡出家去了。此時薛寶釵已經有五個月的身孕,挺著肚子四處尋訪了一回,哭著回了家。薛姨媽眼看薛寶釵毀了容難以再嫁,生恐她腹內的胎兒有閃失,只好替賈寶玉在田間勞作。倒是鄉民們看著不忍心,時常相助一二。
  
  劉姥姥賣了大半的家產,終於從青樓贖回了巧姐。因為沒有人肯娶一個從良的妓(女),劉姥姥決定將巧姐嫁給自己的外孫子板兒,不想這卻連累了她的外孫女青兒。青兒原本已經定了親,甚至連婚期都定了,但男方不願意與妓(女)做親戚,堅決要求退婚。劉姥姥想到了沒有名聲的秦地主,她覺得這人雖然有前科,這些年來還算老實,為人也仗義,所以托了薛姨媽來說媒。馬建國覺得劉姥姥家雖然窮了些,為人卻正派,就連她那遊手好閒的女婿王狗兒,在劉姥姥為了贖回巧姐賣田賣地的時候也沒有提出反對,所以他同意了這門婚事。
  
  王青兒還是按照原定的良辰吉日出了閣。一年之後,劉姥姥為王板兒和巧姐操辦了婚禮。此時薛寶釵已經生了一個兒子,沒有親生父母的巧姐就從堂嬸的家裡出嫁。享受過榮華富貴的三個人在這窮鄉僻壤定居下來,馬建國很照顧薛姨媽一家,但從來沒有到賈寶玉出家的廟裡捐過香火錢。他不認為他失信于賈母和王夫人,常言“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他既然照顧了賈寶玉的兒子,就算完成了她們的囑託。
這世上確實有人在乎你。只是他們此時此刻可能有點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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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黛玉的故事

  “你外祖父家的宅子是先皇賞給的,街西是榮國府,街東是甯國府,二宅相連,竟將大半條街占了。裡面廳殿樓閣崢嶸軒峻,因為有了這兩座國公府,那條街便叫做甯榮街了。……你外祖父家與別家不同,莫說是主子,便是三等僕婦,吃穿用度都比別人家的主子還強些。……你外祖母原是金陵世勳史侯家的小姐,……你二舅母是王伯家的千金,……你大姐姐進宮做了女史……”
  
  上首坐著的中年婦人還在滔滔不絕地說著,下邊坐著的李春燕已經聽得有些困了。自從代替了不幸因病夭折的林黛玉之後,聽賈敏嘮叨賈家家史就成了她的任務。來到這個時空還不足一年,“那條街叫做甯榮街”的話她已經聽過至少十四五遍了。每次聽到賈敏說這些的時候,李春燕總是想起在本來世界便知道的一首詩:寥落古行宮,宮花寂寞紅,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
  
  不知道賈敏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這樣嘮叨的,反正李春燕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她已經是這樣一種狀態了。除了“女兒”之外,賈敏身邊服侍的丫鬟僕婦們也承擔著扮演樹洞的任務,這些人不是賈家來的陪房,就是陪房的子女。也許這是賈敏表達親近的一種方式,因為林如海的姬妾們和這些姬妾身邊的人從來得不到這樣的“榮幸”。至於林如海本人,如果沒有非常必須的情況,他不會出現在賈敏的房間裡。
  
  賈敏和林如海的夫妻關係顯然是不合的。李春燕不知道究竟是林如海因為對賈敏失望才納了這麼多姬妾,還是賈敏因為林如海納了這麼多姬妾才與他不合;也不知道究竟是林如海因為賈敏的嘮叨才厭倦了她,還是賈敏因為被丈夫冷落而變得嘮叨。只要李春燕在沒有外人的時候出現在賈敏面前,她就會喋喋不休地向她講述與賈家有關的故事,從賈演兄弟的功勳,到賈家宅第的富麗堂皇,到賈家姻親們的家世背景,到賈家主子們的日常生活,周而復始,日復一日。
  
  如果只根據賈敏提供的資訊來判斷賈家的家世門風,李春燕簡直會以為,除了玉皇、龍王和當今皇帝三家,天上地下再也找不出一戶能勝過賈家的人家。賈演兄弟驍勇無比又足智多謀,賈代善才學廣博又道德高深,賈史氏溫柔賢慧又忠厚慈愛,賈赦、賈政直到賈珠、賈璉,個個皆是德才兼備品學俱優。連賈寶玉那樣的紈絝,賈敏雖不得不承認他頑劣異常,卻總不忘了強調他是銜玉而誕,才三四歲時就學了幾本書、幾千字在腹內了。
  
  賈敏的言辭裡充滿對賈家無休無止無邊無際的讚頌,仿佛世間一切美德都能在賈家人身上找到,而一切不美好的品質都與賈家無關似的。李春燕有些不理解,常言“高門嫁女,低門娶婦”,若是賈家真的有賈敏說的那麼興盛,為什麼她沒有嫁到帝王家為後為妃,反倒嫁給了林如海這個沒有爵位可以繼承的三品官員呢?向“父親”請安的時候,李春燕從林如海那裡打聽了幾回,得到了完全不同的答案。
  
  林如海告訴李春燕,林家是隨太祖起兵的功勳世家,賈家則是中宗時代起家的新貴。那時北方蠻夷入侵,敵軍前鋒曾深入到距離長安不足二百里之處,擾得京師一片慌亂。朝廷最終取得了這場戰爭的勝利,戰後論功行賞,晉封了八位國公和平原、定城、襄陽、景田等數位侯爵。不過平原、定城、襄陽三侯雖然仗不如八位公爵打得漂亮,卻有效地牽制了敵軍主力,對扭轉整個戰局起了更重要的作用。為了補償這三位侯爵,中宗皇帝決定三家子孫以二等男世襲,八公中功勞稍遜的齊國、治國、繕國、甯國、榮國五家子孫以三品將軍世襲。
  
  也許是顧及賈家到底是自己的岳家,林如海並沒有對賈家人的人品做出評價。但這些話已經足可以證明賈敏的敘述太過誇張,如果按照她的說法,那簡直是國家已經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全靠賈家兄弟才得以轉危為安。不過李春燕沒打算到賈敏跟前唱一齣《掰謊記》,反正賈雨村已經來了將近三個月,大概過不了一年,賈敏就會駕鶴西行,她只管聽著這份嘮叨,全當是臨終關懷罷了。
  
  雖然不懂得醫學知識,李春燕也知道保持適當的運動和愉悅的心情會有利於賈敏的健康,但她不打算提醒她。李春燕毫不懷疑,如果賈敏的壽命足夠長,能夠活到林如海死後的話,她不但會上趕著求著把林黛玉嫁給賈寶玉,還會把林家的錢統統貼給賈家——來到這個世界以來,她就沒感覺到賈敏對林家有什麼情分。“我也不氣她,我也不害她,她說什麼我就聽什麼,她病了我也照顧她,但我總不能千方百計把她救活了再由著她把我推到火坑裡去罷?我又不是聖母。”李春燕覺得與其費盡心機救賈敏,倒不如想辦法保住林如海。
  
  整日的傾訴並沒有讓賈敏的心情保持愉快,她終於病倒了。李春燕也不再上學,向賈雨村告了長假,只在賈敏病榻旁伺候湯藥。林如海的同僚、部下和揚州地面的鹽商們聽說鹺政大人的夫人病了,紛紛打發了自家的夫人登門探望。李春燕見到了其中的一些人,這些人雖不是尊貴無比,在揚州地面也算得上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在這些女人面前,李春燕完全沒有感覺到那種不敢多說一句話,不敢多行一步路,唯恐被人了恥笑她的心理壓力。

       林黛玉的故事(二)

  在病床上躺了幾個月之後,賈敏溘然長逝。她的喪事辦得很風光,林如海的同僚、部下揚州的鄉紳、鹽商們都來弔唁。有些人帶來了自家夫人,李春燕在靈堂裡見到了這些女人們。在這些人眼裡,林黛玉哭得真誠哀痛,是個孝順的女兒。只有李春燕自己知道,她的眼淚根本不是為了賈敏而流的。被當做一個可以發洩的樹洞使喚了兩年,而不是被當做女兒疼愛了兩年,李春燕實在無法對賈敏抱有親情。
  
  面前有人的時候,李春燕總得儘量回憶本來世界的親朋,努力保持一副悲痛欲絕的模樣,不把對賈敏鄙視暴露出來。才到這個世界的時候,她曾覺得賈敏的狀態很值得同情,但是現在她已經沒有了這種想法。賈敏平時的交際範圍很窄,只有做壽、臥病和病逝的時候才有官員鄉紳眷屬來林府。如果林黛玉能熬過兩年前的那場大病,她會以什麼態度面對這些客人呢?會是“不肯輕易多說一句話,多行一步路,唯恐被人恥笑了她去”麼?李春燕不相信林黛玉平時就是這樣沒有自信。
  
  人說沒娘的孩子是棵草,李春燕覺得林黛玉自從生下來就是一棵草。得知自己生的是女孩,婚後多年才有了孩子的賈敏一定是很失望的。在這個養兒防老的世界裡,女兒早晚是外姓人,能有什麼用處呢?大概就是出於這樣的觀念,李春燕從來聽見沒有告訴她該如何應對這個世界的生活。也許在她的眼裡,在林黛玉身上貼上一張“賈氏出品”的標籤,對著她嘮叨賈家的興旺,就是對女兒的愛護和教育了罷。
  
  如果是正版的林黛玉聽了賈敏的嘮叨,她會帶著一種不自信的心態進榮國府,會在見到第一次見到賈母、王夫人的時候就告訴她們自己“從會吃飲食時便吃藥”。李春燕不是林黛玉,不理解林黛玉為什麼把這個可能妨礙將來的婚姻的秘密說出去——如果不是她過分天真,就是賈敏的讚美使她對初次見面的賈家人抱著不可思議的高度信任——不管究竟是什麼緣故,賈敏都是個不合格的母親。
  
  李春燕覺得自己不是一個善於掩飾的人,她很擔心會將內心的想法在不經意間流露出來。時時刻刻想著本來世界的往事,又不能錯過眼前眾人的一言一語一舉一動,李春燕覺得非常疲倦。來到這個世界的兩年多時間裡,她很注意鍛煉身體,自己感覺強壯了些,丫鬟婆子們也說她的病比以前少了許多,但畢竟基礎太差,仍舊有些虛弱。勉強支撐到賈敏出殯之後,身心俱疲的李春燕又病倒了。
  
  數日之後賈璉匆匆趕到揚州,林如海帶著他到暫時停靈的寺廟祭拜了一回。林如海公務繁忙,林家又無子嗣,便由賈璉與管家一起將賈敏的靈柩送到蘇州下葬。回到揚州之後,賈璉提出接林黛玉進京,被林如海以林黛玉正病著且需要守孝為由拒絕了。病床上的李春燕知道賈璉的到來,自稱身上有病,怕過了病氣給表哥,打發了林黛玉的乳母王嬤嬤前去請安問候,結果帶回了賈璉轉達的賈母的關心和思念。
  
  李春燕不相信賈母的這份心意,別的不說,只看她待賈元春的態度就知道了。這個時空根本就不存在官宦人家女兒必須參加的選秀,賈元春入宮是賈家主動送進去的。至於賈母、賈政和王夫人當時的心思,大約就像金鴛鴦說她哥嫂似的:“成日家羡慕人家女兒作了小老婆,一家子都仗著他橫行霸道的,一家子都成了小老婆了!看的眼熱了,也把我送在火坑裡去。我若得臉呢,你們在外頭橫行霸道,自己就封自己是舅爺了。我若不得臉敗了時,你們把忘八脖子一縮,生死有由我。”
  
  既然賈母能這樣對待在身邊長大的親孫女,對一個從未見過的外孫女又能有多少感情呢?李春燕根本不相信她是出於一個善良的目的堅持接林黛玉進京的。想起賈母不住地暗示要把賈寶玉和林黛玉配成一對,卻從來不曾正式提出定親,李春燕便覺得一陣噁心。說什麼賈母做不了王夫人的主才不得不如此,那是徹頭徹尾的胡說,賈母完全不需要說服王夫人,她只要說服賈政就足夠了——莫說王夫人是娘娘的母親,便是娘娘本人,也得遵守三從四德的原則。
  
  李春燕不知林如海是什麼時候被賈母說服的,她躺在病床上思索能推拒的理由,這個理由必須符合這個世界的道德觀念,而且強大到足以讓林如海再次改變決定。她所知道的賈家劣跡目前都沒有發生,只有一件事可以利用。賈寶玉如今已經是七歲的年紀,賈迎春比他還大一些,這兩個人目前都住在賈母的院子裡,如果林黛玉也跟賈寶玉住在一個院子裡,男女有別、男女授受不親這些禮法規矩又從何處體現呢?想到了這個主意之後,李春燕很希望林如海能夠為她擋住兩三年——賈寶玉的年紀越大,他在內幃廝混就越不合禮教,就越容易以此說服林如海。
  
  林如海確實替李春燕擋了兩年多。他和賈敏的感情雖然不合,對待岳母的禮數卻從來不差,年節時總不忘往賈家送上一份厚禮。賈母也借著年禮、節禮的由頭打發人過來,一次次地提出接林黛玉進京。林如海始終覺得,他的女兒不能穿著孝服到別人家做客,更不能再母親喪期能不按制度守孝,所以堅決地拒絕了賈母的要求。賈母每次還打發幾個僕婦過來,到後宅向李春燕請安。從她們那裡,李春燕一次次地聽說賈寶玉和賈迎春三姐妹始終住在同一個院子裡。

        林黛玉的故事(三)

  在鹽政大人的眼裡,林黛玉還是個孩子,根本不會與她商量什麼事情,李春燕只能自己猜度林如海的心思。已經年過四旬的林如海最著急的應該是生兒子,這幾年他確實也在努力“耕耘”,但沒有一個姬妾懷孕。在生兒子問題上,林如海的每個姬妾都與他有同樣的目標。據李春燕的觀察,這些女人們似乎比林如海更著急,有蛛絲馬跡表明,某些上不了檯面的手段已經被使用了。
  
  林如海本人並沒有意識到有什麼不妥,他也是個精明的人,但在後宅鬥爭方面的認識水準就像李春燕本來世界裡某點網站上常見的種馬男一樣,對自己的魅力抱有一種盲目的自信。李春燕內心很反感這樣的人,但現在她是和林如海綁在一條船上的,所以她必須提醒林如海注意這個問題。可這些問題不能直接拿到桌面上來說,所以李春燕一直在等待這個時機,也許賈家再次來人的時候就是機會。
  
  賈敏的喪期結束之後,賈家果然立即派了人來,還帶來了賈母的親筆書信。賈母的信寫得入情入理,她說林如海是林黛玉最親的親人,但畢竟男女有別,許多女人必須瞭解的知識只能由女性親屬來教導,現在賈敏不在了,她願意替自己的女兒完成這個任務。賈母還提到,以林家的家世,林黛玉的夫家必然也是世家大族,這樣人家的主母不能不具備一定交際能力,現在林家沒有正室夫人,也就沒有人帶著林黛玉出席社交場合,談不上交際能力的培養。
  
  林如海並不相信賈母真的如她自稱的那麼熱心,那麼善良,但這封信確實切中林家目前存在的許多問題,而且提出了一個還可以接受的解決辦法。這些問題可以通過續娶來解決,但林如海已經年過四旬,以他的身份不可能娶一個再嫁的寡婦,娶一個小姑娘則會給他帶來一個跟他年紀相當甚至比他還小幾歲的岳父,也是一件尷尬的事情。另一個重要原因是林如海很寵愛一個姓雲的妾,雲氏出身太低不便扶正,他不希望再有一位繼配壓到雲氏頭上。
  
  考慮了一番之後,林如海決定將林黛玉送到榮國府。他並沒有就這個問題徵求李春燕的意見,只是打發個婆子叫她去趟內書房,打算親口將這個決定通知她,並囑咐她一些做客的注意事項。婆子來到面前的時候,李春燕便知道,決定命運的時刻到了。她定了定心神,平靜地走進林如海的書房,恭聽她將進京借住榮國府的決定。在林如海將話盡數說完之後,李春燕才緩慢而堅決地說道:“為了林家的百年家聲,為了林家祖上留下來的這份家業,黛玉終生不敢入賈姓之門!”
  
  看著林如海驚愕的神情,李春燕接著說道,“常言說‘客隨主便’,我若是去了賈家,自然也得守著這個禮數,主人安頓我住在哪裡,我就得住在哪裡,不好挑肥揀瘦的。賈家若是一戶知禮人家倒也罷了,偏偏是連男女有別的道理都不知道的。那位銜玉而生的哥哥已經十歲了,至今在內幃廝混,與姐妹們住在一個院子裡,平日裡全無避諱。人家是親兄妹親姐弟倒也罷了,我原是林家人,叫人說我是跟賈家的兒子一處長大的,成個什麼體統!”
  
  在這個世界的大戶人家裡,即使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妹,也是別院另室的住著,林如海一直以為賈家自然也是如此,從來沒有問過這個問題。看見李春燕神情坦然不似說謊,林如海沉吟了片刻。像賈家這樣十來歲的孩子還男女混住未免太過分了,若是真的把自家的女兒送了去,豈不是要被連累得連親事都說不成了?想到此處,忽然又想到李春燕才說為了“這份家業”不去賈家的話,心下便如雷震一驚。
  
  林如海想到賈母可能是打算製造有關林黛玉與賈寶玉的醜聞,逼迫他不得不將女兒嫁給賈寶玉,以此謀算林家的家產。但他也沒有立即否認其他的可能性,比如賈家的奴才心懷怨望誹謗主人,李春燕得到的消息是不準確的。為了謹慎起見,他準備調查這件事情,想到此處,便打發李春燕回去。李春燕有些失望,她還有很多話沒有來得及說呢,但林如海既然不想聽,她也只能等以後再找機會了。
  
  賈家的僕人受到林家的熱情款待,所有的來人都被林家僕人分開招待。推杯換盞之時,酒酣耳熱之際,很有一些人或者說漏了嘴,或者不知不覺間說了醉後真言,這些話都被彙報到林如海跟前。聽說賈寶玉不但至今跟姐妹們一處住著,還時常抱著丫鬟往嘴上吃胭脂,不論是自己房裡的還是母親、祖母、姐妹房裡的都不放過,林如海勃然大怒,他仿佛看見自己的女兒被如此戲弄,之後賈家借此向他逼婚的場景。
  
  林如海確信,賈代善在世的時候,賈家不是這個樣子——當初他的父母為他說親的時候,仔細調查了幾戶有女兒的人家的人品家世,如果賈敏是跟賈赦、賈政在一個院子裡住著的,林家根本不會說這麼一門親事。賈母也是世家大族的出身,又活了這麼一把年紀,不可能連這樣基本的規矩禮數都不知道。林如海不相信賈母如此不顧賈家名聲僅僅是因為溺愛孫子,想到賈母幾次三番地打發人來接林黛玉,他覺得這裡面一定有不可告人的陰謀。
  
  賈家的僕人們最終離開了揚州,他們覺得林姑老爺還是一如既往地溫和,完全沒有想到林如海已經記了賈家的仇。在賈家人動身之前,賈雨村帶著林如海的薦書和禮品進京,準備投奔林如海的一位同年,謀劃起複官職的事情。沒有了業師,李春燕的功課自然停了下來。她本人倒不為此著急,詩詞歌賦不是這個世界的生存必備技能,也不需要如何精通,略知一二也就足夠了。

        林黛玉的故事(四)

  既然賈雨村獨自走了,顯然林如海已經改變了主意,如果沒有什麼非常出乎意料的情況,任憑賈母再怎麼打發人來接,林如海也不會同意了。李春燕面前最迫切的問題就是林如海的壽命,鹽政大人看上去倒還健康,只是眉眼間總是隱隱地有些倦色。李春燕曾經勸他保重身體,切莫過度操勞,不過這些話似乎沒有起到什麼效果。至於那些姬妾們可能使用的手段,李春燕雖然有些察覺,卻沒有直接的證據,即便說了出來,林如海也不會相信。
  
  李春燕為林如海的健康的擔憂的時候,林如海正在留意京師賈家的動向。他擔任外官多年,京中有家奴料理產業,但除非他主動問起,否則這些奴才不敢在他面前說賈家的不是。至於他那些同年、同門、故交好友們,知道他是賈家女婿,不管對賈家有多深的鄙夷,也不會跟他說賈家的長短。林如海發現他對賈家的瞭解還停留在賈代善在世的階段,很有必要重新瞭解賈家特別是榮國府的情況。
  
  京師的家奴還沒有將資訊回饋回來的時候,鹽運使官邸的人事變動已經完成了。賈敏在世時一貫重用賈家的陪房,她死後這些人便失了寵,一部分人已經從要緊位置上調開,而現在這些人已經不再出現在鹽運使官邸了。李春燕能理解林如海的舉動,他們都是賈家的家生奴才,在榮國府還有親眷,留下他們就等於留下了賈家的眼線。李春燕不知道這些人被打發到哪裡去了,她只知道林如海已經把賈家當做對頭來防著了。
  
  這些陪房留下了許多空缺,李春燕撒嬌裝憨地為雪雁的祖母孫亮家的和王嬤嬤的妹子張鵬家的謀了個廚房的差事。知道自己得了姑娘的提攜,兩個女人特意到後宅向李春燕磕頭謝恩。李春燕分別囑咐她們,廚房是要個緊地方,若是有什麼異常情況,一定要立即到後宅向她稟報。拿著李春燕賞的鑲嵌著珍珠寶石的首飾,兩個女人眉開眼笑地應承了。李春燕不知道她們是否可靠,但她也沒有別的人可用,因為所有的人都把她當做一個孩子。
  
  張鵬家的還真的發現了問題,林如海的食補有些過分了。廚上人將那些大補的食材縫在乾淨紗袋裡放進湯鍋,燉好了湯之後將紗袋撈出來丟棄,只將湯送到林如海的餐桌上去。張鵬家的逕自來見李春燕,將自己的發現細細說了,還帶著廚房丟棄的湯料為證。如果是林如海自己要喝這補品湯,一定不會將燉熟的補品盡數丟棄,李春燕囑咐了張鵬家的一回,帶著她到書房來找林如海。
  
  “老爺,奴才想著這些都是值錢的東西,就這麼扔了未免糟蹋了,只是人家一直都是這麼做的,奴才初來乍到的也不好說什麼。前兒到姑娘那裡看奴才的妹子,順口跟姑娘提了一句,不想姑娘說老爺一向講究惜福養身,從來不這麼糟蹋東西。奴才覺得事情有些古怪,就將他們扔的東西撿了起來,拿進去給姑娘過目。姑娘說這東西不是調料,都是吃得的,一定不是老爺的主意,叫奴才來跟老爺回話。”張鵬家的對林如海如是說。
  
  看著紗袋裡的東西,林如海的臉紅一陣黑一陣,也不說話,只揮手叫李春燕和張鵬家的下去。李春燕帶著張鵬家的回到後宅,將一對二龍戲珠嵌寶金鐲賞給她,這婆子心花怒放地去了。不過數日之後,廚房裡當差的許多奴才被看押起來,隨即有幾個大夫先後被找來給林如海和姬妾們診脈。第九位大夫離開鹽政官邸之後,林如海的姬妾和她們的心腹都消失了,還有幾個廚子和採買上人也不見了蹤影。
  
  打發了這些姬妾奴才之後,林如海將自己關在書房裡整整七天。大夫告訴他,長期食用這些大補之物已經嚴重地妨礙了他的身體健康,他不會有太長的壽命,而那些姬妾們都已經中了毒,不能生育了。審問之後他才知道,在他的飲食里加補藥的廚子收到了來自不同姬妾的賄賂,而姬妾們的絕育不但緣于賈敏的暗算,也有她們之間互相陷害的結果。林如海很傷心,他一直以為他是當世的才子,又曾使這些女人免于淪落風塵之苦,女人們待他應該是真心的,沒想到真相竟然是這樣。
  
  從書房出來之後,林如海做的第一件事是向朝廷上折請辭,隨後又買了三個有宜男相的女人。他已經沒有了在仕途上更進一步的雄心,只想抓緊有限的生命趕緊生個兒子。至於這三個女人,只要她們生了兒子,立即遠遠的打發了,他再也不會給她們可乘之機。皇帝很快批准了林如海的辭呈,辦了交接手續之後,林如海帶著李春燕和三個女人回到京城——自從林如海的高祖父被封為列侯,林家已經在京師居住了五代。
  
  林如海沒有將事情的經過大肆宣揚,不過李春燕還是猜到了原委。在那些女人們眼裡,最好的結局莫過於兒子剛生下來林如海便駕鶴西去。這樣的話,她們的兒子會作為唯一的男丁繼承家產,她們也將母以子貴,成為這個家實際上的女主人,這比得到林如海的寵愛划算多了。也許她們曾經想過爭寵,但林如海的姬妾太多,即使她們曾經為他的才學和相貌動過心,那份感情也在長久的爭鬥中磨沒了。
  
  李春燕不知道大夫的診斷,她對林如海的舉動很不理解,為什麼要買三個女人呢?難道從前那些姬妾的爭鬥還不夠麼?但她也不能說什麼,因為這是完全合法的——合乎這個世界的法律。回到京師之後,林如海深居簡出,除了請醫問藥調養身體,便是向李春燕傳授他的仕途經濟學問。他認為自己不能堅持到兒子長大,只能將教導兒子的重任交給長女,至於女兒的婚事,顯然得為此耽誤了。

         林黛玉的故事(五)

  回到京師數月之後,三個女人相繼懷了孕。林如海當然很高興,他覺得這回怎麼也能得到一個兒子。在第一個孩子降生之前,他把大夫們的診斷告訴了李春燕,並就庶出弟妹的撫養問題徵求她的意見。林如海想到李春燕可能會猶豫,甚至會拒絕,如果她不願意的話,他也不會強求,當然會為兒子做另外的安排。出乎他的意料,李春燕毫不猶豫地答應了,理由是“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林家的香火傳承要緊。
  
  李春燕說的當然不是真心話,她是因為不願意出嫁才同意了林如海的要求。如果她拒絕的話,也許林如海不會因此記恨她,還會盡心盡力地為她選一門婚事,但男方會是什麼樣的人呢?一定是家境富裕又知道上進的,也一定是有不止一個女人的。在這個納妾合法的世界裡,李春燕不指望能遇見奇跡,也不想在後宅的爭鬥中消耗一生。以撫養弟妹的理由不出嫁,她將作為道德典範而被人敬仰,任務完成之後她可以拿著銀子過自己的日子,也許還能做自己的一番事業。
  
  林如海哪裡想到這番心思,他只覺得自己的女兒無比孝順,心下又是欣慰又是愧疚。幾個月後第一個女人分娩,生了一個男孩。庶次子降生的那天,賈家人來報喜,說是他們家的大姑奶奶被封為鳳藻宮尚書,加封賢德妃。林如海雖然痛恨賈家,面上仍舊沒有撕破臉,打發人送了賀禮,但是沒有出席他們的宴會。得知林家有了兒子,賈母第一時間備了一份賀禮,打發賈璉親自送到林家。
  
  賈璉領命離開上房之後,賈母獨自沉吟了許久。她原想著林家只有一個女兒,又沒有什麼親支近派,無處過繼嗣子,若是能促成賈寶玉和林黛玉的婚事,林家的家產還不是盡她賈家取用?不想林如海臨老竟得了兒子,雖說是庶出,到底是林家血脈,再沒有將整個家業交給女兒女婿的道理。賈寶玉乃是銜玉而誕,是個有造化的,如今又成了皇親國戚,只怕皇上把公主下嫁也未可知,這門婚事須得重新考慮了。
  
  常言說“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賈家不來接林黛玉,對於林如海和李春燕都是一件好事情。林如海猜到了賈母的心思,鄙視、痛恨之餘,仍舊沒有掉以輕心。賈家人不瞭解他的健康狀況,以為林黛玉只會得到一份嫁妝,一旦他們知道李春燕會掌握林家價值千萬的資產,必然會再生貪念。李春燕也有同樣的看法,她認為一旦林如海去世,賈家會使盡陰謀促成賈寶玉和林黛玉的婚事,再暗算林家庶子。好在林如海的身體狀況還不甚糟糕,李春燕誠心祈禱他能支撐到賈家倒臺的時刻。
  
  另外兩個女人也相繼分娩,林如海又得到一子一女。女人們坐完月子就消失了,沒有人知道她們去了哪裡。三個嬰兒漸漸長大,轉眼便是三四年的光陰。林黛玉已經到了說親的年紀,也有幾戶人家前來說媒,都被林如海推拒了。林如海性命不久的說法當然也流傳了出去——這是件無奈的事情,如果沒有一個很強大的理由,喪母的林黛玉始終不嫁會引起人們不名譽的猜想。聽到內情的人們也有同情林黛玉的,也有讚歎她孝義的,在眾人的閒話中,消息流傳到賈母的耳朵裡。
  
  當初賈元春冊封的時候,她曾經以為賈家飛黃騰達就在眼前,結果現實給了她一記狠狠的耳光。耗費鉅資修了大觀園,本來內囊將盡的賈家越發雪上加霜。賈元春沒能提攜父兄升遷,反倒讓宮裡的太監們找到了打秋風的由頭,今兒周太監八百,明兒夏太監一千,心疼得賈母、王夫人、賈璉一干人直說“這一起外祟何日是了”。賈寶玉也沒有因為“國舅爺”的身份獲得名門望族的垂青,只有一個商家女兒薛寶釵看中了他。
  
  想起林家那份家產,賈母再次動了心,她又想起了親上加親的主意。儘管賈寶玉已經到了說親的年紀,賈母卻沒有上門求親,她很清楚中過探花入過翰林院的林如海肯定看不上連童子試都不曾參加的賈寶玉。一旦求婚遭到拒絕,事情便沒有了迴旋的餘地。她只說思念外孫女,再次打發人上門來接林黛玉——只要林黛玉進了榮國府,她就有辦法讓林如海不得不把林黛玉嫁給賈寶玉。
  
  僕婦們向李春燕轉達了賈母的思念,李春燕沒有立即答應她們——一個未出閨門的女孩,出門之前得經過父母的允許。林如海當然是不允許的,幾年前賈家打發人來接林黛玉,都被他以這樣那樣的理由拒絕了,這回仍然不例外。受到挫折的賈母並沒有偃旗息鼓,眼見賈家的經濟危機越來越嚴重,林家是她可能抓到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就在賈家一次次來人林家一次次拒絕的過程中,林如海的健康逐漸惡化。
  
  察覺到身體的變化,林如海與李春燕就幾個庶子女的撫養問題再次交換了意見。被問及究竟打算留在京城還是回到蘇州定居的時候,李春燕選擇留在京城。回到蘇州確實可以擺脫榮國府,但一個孤女帶著兩個幼弟和大筆的財產,走到哪裡會沒有人垂涎呢?常言說“破家的縣令”,山高皇帝遠的地方,七品芝麻官足可以讓富裕的百姓家破人亡,倒是在京城這個貴人雲集的地方,也許可以利用達官顯貴之間的矛盾得以僥倖保全。
  
  林如海對這個選擇很滿意,他認為四個孩子如果回到蘇州,人生地不熟的,想保住財產和性命越發艱難。他在京中還有幾位至交好友,雖然難免人走茶涼,終究勝過沒有。他和李春燕又商討了其他問題,李春燕提出了幾點要求。首先是財產的分配,三個孩子成年之後林黛玉已經年近三旬,十有八九得孤獨終老,所以李春燕需要一份遺產保證日後的生活。另外就是賈家榮國府的問題,李春燕建議林如海在遺囑中明確寫出,林家子女終生不得入賈氏之門。
這世上確實有人在乎你。只是他們此時此刻可能有點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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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黛玉的故事(六)

  林如海同意了李春燕的建議。這些年來他一直在反思從前的過錯,認為自己把後宅的問題看得過分簡單了。即使兩個庶子能把姐姐當做母親一般尊敬,他們將來的媳婦又不知會是什麼樣的立場,至於他們的兒子的態度就更加難以預料。林如海覺得他已經很對不起長女了,不能再讓林黛玉晚年過著仰人鼻息的生活,所以他在遺囑中明確規定,林黛玉撫養弟妹成婚之後可以得到四成家產,“生前不曾許嫁長女”和“終生不得入賈姓之門”的話當然也出現在遺囑上。
  
  李春燕對這份長長的遺囑很滿意。四成家產足夠保障她日後的生活,她也有充分的理由與榮國府斷絕來往。林如海比她想得更周到,他考慮到賈敏可能在與賈母的書信中流露出了許婚的意願,榮國府也許會以此要脅,這份遺囑乾脆地杜絕了這種可能性——在這個講究三從四德的世界裡,女人瞞著丈夫為兒女訂下的婚事是無效的。賈家還是會想盡辦法來逼婚,但沒有了“母命”這個殺手鐧,李春燕絕非賈母案板上的魚肉。
  
  三個月後林如海溘然長逝,李春燕打發人四處送了訃聞。家裡搭起靈堂,除了哭靈舉哀,李春燕還得招待女客,忙得不可開交。男客則由見證遺囑的幾位官員招待,其中有一位姓王的侍郎,是林如海的姐夫——林如海的姐姐是他的原配。這位王姑媽去世十餘年,王侍郎早已續娶,所以林如海沒有將兒女託付給他。這些官員都有公事忙碌,李春燕自然不可能停靈七七四十九日,定下七日後出殯,先送到城外寺廟寄靈,待弟弟妹妹長大後再扶柩回蘇州安葬。
  
  林如海去世的第二天,賈赦和邢夫人登門了。這對夫妻不是為了弔唁而來的,據他們自己說,是擔心林黛玉姐弟年幼特來幫忙的。他們是受了賈母的派遣而來,打算趁著這個機會掌握林家大權,這老兩口當然也有自己的小算盤,很想貪墨一筆銀兩揣進自己的腰包。其實賈母更信任賈政和王夫人,只是賈政點了外省的學差至今未回,雖有王夫人在家,打發大伯子和小嬸子一同登門實在不成體統,只好將重任委託賈赦和邢夫人。
  
  這日在前廳招待男客的是林如海的同年趙翰林,趙夫人也在後面幫忙。這對夫妻對賈家的名聲頗有耳聞,也知道他們算計林家家產的伎倆——林如海的遺囑上寫著兒女終生不許進賈家的門,見證人們哪有不詫異的?雖然林如海說得很婉轉,這些人還是猜了個八九不離十——都是官場上混過的人,誰也不缺心眼。得知賈赦和邢夫人連袂而來,趙翰林夫妻便知道這兩人沒安好心。
  
  聽說後面有幾位女眷,賈赦不好再往裡走,被趙翰林拉到前廳招待。前廳裡頗有幾位清流人物,不是林如海的同年、同門,便是林如海在讀書科考過程中結識的好友。這些人對賈家層出不窮的“風流韻事”很是反感,引經據典的明褒暗諷了一回,偏偏賈赦沒有那等高深的學問,還只道眾人都在捧他,聽得很是受用。邢夫人則遭到了李春燕的堅決拒絕,林如海早就防備著賈家借幫忙之名行掠奪之實,對身後諸事都做了周詳的安排,“父命不可違”便成了李春燕最好的理由。
  
  邢夫人既奉命而來,哪裡肯輕易放棄,堅持留在林家“幫忙”。幾位夫人都有些看不下去了,林家早已有了安排,不論妥當不妥當,與賈家有什麼相干?兩個素來與賈家不睦的忍不住出言譏刺,趙夫人諸人也在旁附和。李春燕早已惱了,只是她是晚輩,不好先行發難,此時眼見眾人都看不下去,才開口說道:“多謝舅母一片好心,只是為父母盡孝是兒女的本分,事情再多也不敢推脫。況且舅舅家裡還有老太太在堂,若是為了先父累得老太太跟前無人侍奉,只怕先父在天之靈也不得心安。”說著,便命人“好生送大舅太太回去”。
  
  不待邢夫人開口告辭,趙夫人眾人都笑道“賈太太慢走”,邢夫人無奈,只得起身出來。正在前廳與翰林學士們談得投機的賈赦聽說邢夫人已經出來了,心下不免詫異,忙辭了眾人出來細問原委。聽說邢夫人是被趕出來的,既惱林黛玉的不孝,又恨邢夫人無能,只是不好在林家發作,只得帶著邢夫人悻悻地走了。回到榮國府,賈母少不得發作邢夫人一番,又打發了賈璉和王熙鳳前去送殯。
  
  送殯的那日,林如海的幾個至交好友都到了,王侍郎帶來了王姑媽所生的兒女,林如海母族、姑母的夫家親眷也來了許多。李春燕並沒有特意招待賈璉夫妻,只當做尋常的親眷見了禮,到了時辰便張羅摔喪駕靈。將靈柩送到城外安福寺寄放,送靈的眾人相繼散去,王姑媽的長子王舉人夫妻一直陪著李春燕和三個弟弟妹妹回到家裡,這才告辭去了。賈璉和王熙鳳始終沒有得到與李春燕單獨說話的機會,只得無奈地回到榮國府。
  
  李春燕帶著弟弟妹妹們過著平靜的生活,因為有孝在身,她不方便到別人家裡拜訪,不過有人不計較這些。賈母仍舊是一次次地打發人來接她的心肝肉外孫女進榮國府,甚至說如果李春燕不放心弟弟妹妹們,可以將他們一併帶到賈家小住。聽到林之孝家的傳的話,李春燕冷冷的一笑,那樣的話她就更不放心了。李春燕以守孝為由拒絕了賈家的邀請,並沒有拿出林如海的遺囑,她覺得現在還不到時機。
  
  雖然李春燕沒有將遺囑拿出來,上面的內容還是漸漸地洩露出去——為了防止見證人因為宦海沉浮離開京城,林如海一共找了七位證人,知道這個秘密的人終究多了一些。別人即使知道林黛玉能得到林家四成家產,想到這須得十餘年後方能兌現,也就熄了那份心,唯獨賈母又想出了一條妙計。她覺得林黛玉不過是一個閨閣女流,不堪頂門定居,若是以幫助林黛玉教導弟妹的由頭湊成賈寶玉與林黛玉的婚事,哪怕只得到四成家產,數額也相當可觀。

       林黛玉的故事(七)

  賈母畢竟沒見過那份遺囑,她只聽說遺囑上規定林黛玉撫養弟妹長大成婚後可以得到四成家產,不知道遺囑上還規定弟妹成婚前林黛玉不得出嫁,也不得招女婿在家過活。她以為林家三個庶出的孩子年紀尚小,這十幾年裡家產盡數掌握在林黛玉的手裡,自古“女生外向”,只要林黛玉心裡取中了賈寶玉,自然會心甘情願地把家產貼給賈家。等到那三個孩子長大之後,賈家還可以在剩餘的財產中再分得四成。
  
  有了這樣的想法,賈母越發想促成賈寶玉和林黛玉的婚事,只是林黛玉以守孝為由不肯出門,也沒有人肯在林家孝期裡替她上門說媒,賈母一時間一籌莫展。賈母的這份心思落在王夫人的眼裡,她心下惱怒不已。王夫人最中意的兒媳人選是薛寶釵,她覺得這孩子模樣生得好,人也知書識禮,又能督促賈寶玉上進,實在是不可多得的賢妻。但薛寶釵有個哥哥薛蟠,他雖然很疼愛妹妹,卻不可能將薛家的四成家產當做薛寶釵的嫁妝,這讓王夫人也認真考慮過為賈寶玉求娶林黛玉的可能性。
  
  動了心的王夫人私下派遣心腹奴才打聽了林家家產的規模,得到的消息並不很準確,不過足以斷定,林家的富裕程度至少不在薛家之下。雖然賈敏未曾出嫁時便與她不合,看在大筆銀子的份上,她願意為了賈寶玉受一回委屈,可賈母的目的是把林家家產充作賈家財產,而不是把這筆嫁妝用作賈寶玉的私房。她的寶玉委委屈屈地娶一個不稱心的女人,賈赦、賈璉、賈環、賈琮、賈迎春、賈探春都因此受惠,王夫人對此無法忍受。
  
  早在林如海才帶著家眷入京的時候,王夫人就與賈政一起到林家探望過,見過李春燕一回。當時王夫人拉著李春燕的手仿佛見了失散多年的親生女兒似的,心裡卻很反感林黛玉,因為她長得有幾分像賈敏。如果賈母有辦法將林黛玉的嫁妝變成賈家財產的話,王夫人覺得讓賈環或者賈琮去娶林黛玉倒是更妥當——賈寶玉可以娶到稱心的薛寶釵,還能享用林家的家產,更重要的是那二位都是家生奴婢所生的庶子,讓賈敏的女兒在奴才面前立規矩,很能解她心頭之恨。
  
  儘管有這樣的高招,王夫人卻不敢到賈母面前去說。賈母年老卻不糊塗,如果被她看破自己想羞辱賈敏的心思,只能是自討沒趣。在賈母為促成賈寶玉和林黛玉的婚事殫精竭慮的時候,王夫人正在想盡一切辦法破壞這樁婚事。在她最信任的奴才襲人的提醒下,王夫人想到了賈元春。正如她不敢駁賈母的回,賈母也不敢駁賈元春的回,只要娘娘下了旨意,賈母也只能接旨謝恩。
  
  每逢二六日期,王夫人都可以入宮見賈元春,但是賈母也有同樣的恩典,她不能將自己的打算當著賈母的面告訴賈元春。很是費了一些力氣,王夫人終於將她的意圖傳遞到賈元春的那裡。賈元春省親時見過薛寶釵一面,她覺得這姑娘生得如姣花軟玉一般,又有才學,又是親上加親,既然雙方母親都願意,賈寶玉也喜歡這位薛姑娘,她願意做這件錦上添花的美事。鳳藻宮的總管太監親自往榮國府走了一回,當眾宣讀了賜婚的旨意。
  
  知道這是王夫人的傑作,賈母有滿心的怒氣,卻不敢發作出來。賞了傳旨的太監,打發人出京給賈政送信兒,一面央媒人向薛姨媽提親下定,各家親友也少不得通知一回。李春燕也得到了消息,她感到非常意外——據她所知,賈政還不曾回京,賈迎春也不曾定親,她想不明白賈元春為什麼急著下了這道旨意。打發人送去賀禮之後,李春燕覺得賈家不會這麼容易放棄垂涎已久的肥肉。
  
  賈家確實沒有放棄奪取林家家產的打算,只是賈母自認為賈家是慈善人家,對奴才都寬厚無比,當然不能做霸佔外孫女財產的醜事——準確地說是不能讓人有這樣的議論。她想到的辦法還是聯姻,但是榮國府現在沒有輩分適當的嫡子,她只能在賈環和賈琮中選擇一個。賈母選中了賈環,因為他年紀稍長,而且是賈政的兒子。其實在賈母的眼裡,賈環不僅比不上賈寶玉,也比不上賈璉和賈蘭,但她不能讓肥水流入外人田,只能將賈環推向前臺。
  
  賈母知道賈環庶出的身份更加配不上林黛玉,不過做了一番心理建設之後,她反倒覺得這是一樁非常適合林黛玉的婚事。林黛玉六歲上沒了母親,不到及笄之年又沒了父親,可見是個沒福氣的。若是尋的夫家太強盛,丈夫才學人品過高,只怕她也受不住,說不定年紀輕輕就得遷居北邙山了。賈環是個出身低又沒才學沒人品的,林黛玉跟著他,便是受些苦楚,也能得個長久不是?賈母覺得只有自己這樣疼愛外孫女,才會為她考慮得這麼長遠。
  
  不管做了多少心理建設,賈母都不能不承認,庶出的子女在婚嫁方面會遭受更多的挑剔。她從來不曾到林家去過,沒有見過林黛玉,倒是聽見賈赦說林黛玉的為人很有些像林如海,因此賈母很擔心正當途徑的求婚會遭到拒絕。賈環的模樣又不如賈寶玉,更不像賈寶玉能在女孩子跟前做小伏低,會討小姑娘的歡心,賈母很擔心林黛玉即使到了榮國府,也不會看中賈環。在府裡好生準備了一番,賈母指使賈赦、賈璉打點官府,給林家的鋪子下絆子。
  
  林如海在世的時候賈家不能使這一招,現在林家只剩了四個孤兒,賈母相信林黛玉只能親自登門求她這個外祖母,她只要在府裡等著就行了。讓賈母失望的是,她的妙計又沒成功。林如海生前已經想到了這些招數,他已經將鋪子裡的一部分幹股送給他的幾位至交,賈家的舉動無疑妨礙了這些人的切身利益。在幾位或者有實權或者受皇帝信任的官員打發人交涉之後,京兆府再也不理會賈家的委託了。

       林黛玉的故事(八)

  無奈的賈母只能故技重施,又打發人往林家去,試圖將林黛玉接進榮國府。李春燕當然不相信賈母會因為賈寶玉訂婚而停止對林家家產的算計,她也想到了賈環和賈琮。按照這個時空的門第嫡庶觀念,只要林黛玉的腦子沒進水,她就不可能同意嫁給這兩個庶出的表弟。如果賈母想促成這門婚姻,就得用些非常的手段,這讓李春燕想到了某些很噁心的可能。雖然對榮國府極度厭憎,李春燕仍舊和和和氣氣地打發賈家的僕婦回去。賈母心下著急,卻始終沒有意識到林家人早已識破了她的詭計。
  
  時間就在賈母的焦慮中流逝。這年冬底賈政終於回到京城,賈寶玉的婚禮被提到日程上來。雖然對新娘的人選不滿意,賈母還是要給她疼愛了十幾年的孫子辦一個完美的婚禮。早已及笄卻始終無人問津的賈迎春仍舊大觀園裡住著,按照長幼有序的原則,她的存在便有些礙眼。賈母催促賈赦和邢夫人趕緊為賈迎春說親,可惜有適齡兒子的世交們都知道賈迎春是庶出的“二木頭”,誰肯為兒子娶這樣一個女人呢?最終賈迎春還是被許配給了孫紹祖。
  
  賈迎春草草出嫁一個月後,榮國府舉行了一場盛大的婚禮。這場婚禮和上年賈母的八旬大壽用了不少銀子,賈家的經濟越發捉襟見肘了。賈環顯然不能在他姐姐出嫁前娶親,所以賈母急著把他姐姐賈探春嫁出去。賈探春本人是個精明能幹的,但她到底是庶出,有兒子的人家知道這位賈三姑娘有個沒見識的生母,還有個拖後腿的同胞兄弟,無不退避三舍。最終還是她的表哥王仁幫忙,介紹了一個姓屠的世家子弟,到底了結了她的終身大事。
  
  史太君眼巴巴地盼著林如海的喪期結束,她才能設法將林黛玉嫁給賈環,誰知眼看只有三天林黛玉便能除服,孫家忽然遣人來報喪,說是賈迎春病逝了,賈母急得連連跺腳。她原本想著林黛玉姐弟沒有功名誥封,若是借賈元春的勢力逼婚,想來不會有人為了他們與娘娘作對,但這樁喪事打破了她的如意算盤。賈迎春生前再不受待見,到底是賈環的堂姐,按理賈環得為她服五個月的小功之喪。如果賈元春這會子為賈環說親,豈不是叫滿宮的娘娘們笑話賈娘娘連禮法規矩都不知道了?
  
  好容易熬到賈迎春的喪期即將結束,屠家又來報喪,說賈探春因為難產去世了。這是賈環的親姐姐,賈環還得服九個月的大功之喪。聽到這個消息,賈母心下暗自惱火:“這三丫頭到底是庶出,跟她娘一樣上不得高臺盤!誰家女人不生孩子?偏她就死在這上頭了!”氣急敗壞的史太君摔了一個玻璃杯,覺得不解氣還要再摔時,卻將第二個玻璃杯悄悄放下——這兩年榮國府入不敷出,她捨不得再摔一個出氣。
  
  忍到賈探春的喪期還有兩個月的時候,忽然傳來賈元春將隨皇帝南巡的消息。按照預定的日程,皇帝將在一個半月之後起駕,兩個月後回京。賈母唯恐林黛玉自己答應了別人的求婚,恨不得讓賈元春預先留下一份懿旨才好。賈元春好生安慰了她一回,並向她承諾回京之後立即下這道旨意,但再次要求賈母必須在婚事完成之後將林家的家產用在她自己和賈寶玉的身上,不能留給賈環,賈母和王夫人當然一口答應了。
  
  賈元春對此很滿意,她的那點薪水根本不足以支付宮裡的人情使費,但是家裡已經沒有錢了,她需要林家這筆財產。最初聽見賈母的提議,她不理解為什麼這樣好的親事不說給賈寶玉,聽說將林家嫁妝充公的打算之後,她也就釋然了,只是擔心林黛玉本人不會同意。賈母堅決而婉轉地表態之後,她決定支持這門婚事。林黛玉確實跟她無冤無仇,可宮裡的娘娘哪個是手上沒沾過人血的?她不想以嬪妃的身份了卻一生,這場艱難的鬥爭離不開金錢的支持。不過她是個有情義的人,事成之後會補償給林黛玉一個封號。
  
  帶著母儀天下的夢想,賈元春隨著皇帝離開京城,再也沒有回來。賈母眾人花了許多銀子,也沒能打聽出事情的原委——其實連賈元春本人都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悲痛不已的賈母和王夫人仍舊沒有忘記林家那份家產,借著賈母為孫女的早逝悲痛成疾的由頭,王夫人又打發人來接林黛玉。來的是榮國府最有體面的僕婦賴大家的,她的言辭無比懇切,說賈母膝下兒女雖多,卻獨寵賈敏一個,見到賈敏的女兒,心下必定感到安慰。言下之意,仿佛賈母見了李春燕便會立即痊癒,不見李春燕便立即駕鶴西行了似的。
  
  李春燕平靜地告訴賴大家的,林如海生前留下了遺囑,說賈家男女混居門風不正,命令她終生不得入賈氏之門,雖然賈母也是長輩,但親疏有別,她不能為了賈母違背父命,更不能為了賈母敗壞林家的名聲。不過她一向是個仁義的人,很理解賈母思念亡女、亡孫女的心情,如果賈赦兄弟願意,倒是可以將賈母送到林家小住幾日,邢夫人、王夫人、李紈、王熙鳳、薛寶釵也可以跟來服侍,不過男女有別,賈璉、賈寶玉、賈環、賈琮眾人不得登門。
  
  賴大家的想不到林如海會有這樣的遺囑,無奈之下只好回去向賈母、王夫人稟報。賈母登時氣了個半死,她從來不覺得將賈寶玉養在內幃是不妥當的,她認為她的寶玉是個有造化的,將林黛玉和賈寶玉湊到一處是讓林黛玉沾沾賈寶玉的福氣,是她這個外祖母的一片慈心,林如海和林黛玉居然以此指責賈家門風不正,正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的最佳注解。賈母破口大駡林如海和林黛玉忤逆不孝,鬧著要去敲登聞鼓告禦狀。

       林黛玉的故事(九)

  王夫人和王熙鳳當然也在一旁附和,邢夫人、李紈並不出聲,倒是薛寶釵心下湧起無盡的悲哀:“我怎麼嫁了這麼一戶人家呢?丈夫是個不知世事的,公婆妯娌都是不知好歹的。”薛寶釵心知賈母若是真的去告了狀,只能讓賈家出醜,絲毫奈何不得林家,可是這些話哪能跟賈母直說?當下只得賠笑勸道:“林妹妹到底年輕,老太太大人大量,少不得擔待些個。眼下還是想法子先打聽娘娘的事情要緊。”
  
  既然有人給了臺階,賈母趕緊借坡下驢,她當然知道這狀告不得,但她得做出一副受害者的模樣來,否則豈不是得承認是她的錯誤造成了賈家名聲掃地?賈母還得打聽賈元春為什麼忽然薨了,為什麼連靈柩都沒有葬入皇陵,這個過程中又花了大筆的銀子,賈母越發惦記林家的那份家產,但她卻不能搬到林家養病——把生病的母親送到女婿家裡交給外孫女照料,禦史們不參劾賈赦兄弟不孝才怪。既然林黛玉不來探病,賈母只得立時病癒,撐著“病體”四處拜訪世交公侯誥命。
  
  賈家人還沒有打聽出來事情的原委,皇帝就下旨抄了榮國府和甯國府,兩府上下盡數被關進了監獄。賈母當然不認為賈家是多行不義必自斃,她覺得賈家世代忠良,遭此大難乃是受了奸臣的陷害。見到來抄家的士兵的那一刻,賈母又想起了林黛玉,如果能得到這筆銀子,賈家人也許能保住性命,甚至能保住榮華富貴。但是她很清楚,林黛玉不會拿出銀子來為她上下打點,她和她的賈家都沒了希望。
  
  入獄的當晚,賈母做了一個夢。她夢見自己漂浮在無邊無際的水裡,前方有一塊巨大的浮木,如果能抓住浮木,她就能得救了,但無論她用了多少辦法,總是抓不住那塊浮木。數日後賈母帶著無限的怨念瘐死獄中,直到咽下最後一口氣,她也沒能得到林家的財產,沒能挽救賈家的滅亡。獄卒用一卷破席將賈母的屍體卷起,扔到城外的荒野,享受了一生榮華富貴的賈史氏最終葬身於野狗腹中。
  
  李春燕也聽說了賈家被抄家的消息,她沒有為賈家四處打點,不過還是打發人打聽了賈家案子的判決——這當然不是出於關心。賈赦因為謀財害命被判了死刑,受害者的名單比較長,李春燕只知道一個叫石呆子。賈璉也將被斬首,因為他逼死烈女——王熙鳳用了他的名片辦了張金哥那樁官司,所以他得為此負責。王熙鳳自然也不能逃脫這份罪責,有聚麀之亂的賈珍、賈蓉以及周瑞一干奴才都被判了斬首。
  
  除了被斬首的人,甯國府和榮國府的主子全部被流放。李紈的父親李守中試圖救出自己的女兒和外孫,結果他本人也被憤怒的皇帝一併流放。沒有人覺得李紈、賈蘭、賈巧姐這些人冤枉,在這個世界上,株連九族是被眾人普遍接受的。另有一些依附賈家生存的族人也被處以流放,他們拿了兩府的錢財,難免為了兩府做些見不得人的勾當。至於賈家的那些豪奴,有犯罪行為的全部處死,沒有犯罪行為的盡數官賣。這些比尋常人家的主子還嬌貴的奴才有誰願買呢?除了有些姿色的女人進了青樓,其餘的人被官府批發去做了苦役。
  
  但是沒有人說這些處罰太重了,倒是都稱讚皇帝的仁慈聖明。連賈家那樣作惡多端的人家,皇帝都給了他們最後的恩典,允許被流放的人們到刑場上見親人的最後一面。李春燕也準備到柴市口刑場去一趟,畢竟是“親人”嘛,“親人”要遠行,她得送行不是?李春燕在柴市口刑場邊的酒樓訂了個包廂,行刑的那日早早的帶人來到包廂裡,要了一桌酒菜,一邊吃著一邊看著。十字路口的人越聚越多,都是聞訊趕來的看客。
  
  離午時三刻還遠著,就有一隊兵士過來,將行刑的場地團團圍住。死囚坐著囚車來到刑場,又有五十多名人犯被官差用鞭子驅趕而來。這些人從李春燕的窗下走過,她沒有發現裡面有八十多歲的老婦人,便知道賈母已經死了。如果她是壽終正寢,一定會被賈家子孫送回金陵,安葬在賈代善身邊,但是現在顯然不可能了。李春燕不準備替她做這件事情,賈家還有族人在京城,他們有責任收葬本族的長輩,不論是姓林的還是姓李的都沒有這個義務。
  
  午時三刻一到,監斬官一聲令下,劊子手揮動手裡的大刀,一顆顆人頭相繼落地,一股濃重的血腥味在風中飄散。賈家人哭得越發響亮,圍觀的人們越發情緒高昂,叫好之聲不絕於耳,仿佛是看一場熱鬧的大戲一般。戲散之後賈家人又被官差驅趕著從李春燕窗下經過,走上遙遠的流放之路。李春燕對他們毫不同情,自從她來到這個世界,就數賈家這幫“親戚”給她下的絆子最多,沒能親眼看見賈母被流放或者斬首,她覺得很有些遺憾。
  
  賈家的案子塵埃落定,林家的日子平靜了許多。世上貪財的人確實不少,但是有膽量謀財害命的人不多,所以李春燕雖然遇到了一些麻煩,終究還是平安地過來了。三個孩子已經到了開蒙的年紀,李春燕要料理家業,無力親自指導他們的學習,所以聘請了一個會試落第的臨川舉人,將三個孩子一併教誨。這位唐舉人不過二十幾歲年紀,整日在林家出入頗有些不便,李春燕便在後街買了所宅院,安排唐舉人住在那裡,每日打發家人接送三個孩子上學。

      林黛玉的故事(十)

  臨川乃是才子之鄉,歷代以來名儒巨公彬彬輩出,不可勝數。唐舉人原是當地的俊傑,年紀輕輕的便中了舉人,心裡自視甚高,本來以為會試必然金榜題名,即使不能獨佔鰲頭,至少一個二甲進士輕鬆到手,不想竟名落孫山。因為離家前將話說得太滿,此時便沒臉面回去,只好在京城謀個差事,預備三年之後再試一回。他雖有才學,畢竟是外鄉人,人生地不熟的,工作哪有那麼容易找到?淹蹇了兩月,經同鄉推薦到林家應聘。
  
  知道這家招聘的是幼兒教師,唐舉人心裡有些委屈,覺得自己大材小用了。面試在林家大廳裡舉行,李春燕隔著簾子問了幾個問題。唐舉人口裡對答如流,心下卻吃了一驚,原來京師乃是臥虎藏龍之地,連女人都深通經典。考慮到林家提供的優厚待遇和自己日漸菲薄的荷包,唐舉人還是接受了這份工作。好在三個學生年紀幼小,差事倒也輕省,唐舉人有許多時間預備下一科考試,倒也很滿意。
  
  入職一段時間之後,唐舉人與林家常來接送孩子的幾個家人混熟了。僕人們告訴唐舉人,林姑娘五六歲的時候跟著賈進士讀了三四年書,後來中過探花的林老爺辭了官,又親自教導了兩三年,林老爺去世之後姑娘忙於料理家業撫養弟妹,讀書之事便撂下了。唐舉人想著這林氏數年不學尚且如此,那林探花和賈進士的學問可想而知,立時收了自傲之心,盡心教導學生之余,刻苦溫習功課。
  
  三年後唐舉人中了進士,辭館做翰林去了。正在春風得意時,唐翰林的家鄉忽然傳消息,唐翰林的夫人病逝了。唐翰林與夫人雖是少年夫妻,有結髮之情,終究還得再娶。唐老太爺知道兒子今非昔比,不是尋常鄉野村婦能匹配的,因此特意來信囑咐,京師若有合適的名門淑女,只管自行求聘,若是實在尋不到時,他再在故鄉為他另聘一妻。唐翰林也正有此意,便在同年、同門、同僚相聚時悄悄將喪妻之事說了,只是髮妻才喪,不好將有意續娶的話明說出來。
  
  唐翰林以為翰林院的庶起士號稱儲相,不愁沒有名門望族將女兒嫁給他。但是畢竟他是二婚,髮妻又留下二子二女,庶起士又不是當朝宰相,世家大族豈能打發嫡出小姐填唐家鄉下婦人的房?雖說唐翰林自己不挑嫡揀庶,可那些大戶人家的主母知道庶起士多有平步青雲的,哪能容得日後嫡子反在庶女之下?是以唐翰林前後尋了一年多,竟沒有尋到一門中意的親事。失望不已的唐翰林那日路過林家後門,忽然想起舊東家來。
  
  在林家做了三年的西席,唐翰林頗知道林家家境。林氏的模樣雖然不曾見過,她的三個異母弟妹都是聰明俊秀的,想必林氏的長相也不會太差。林如海生前中過探花,許多同門、同年皆是官場中的實權人物,“林如海的女婿”雖然不是一塊金招牌,卻是他能撿到的最好的招牌——若是這門親事成了,與前輩們拉關係攀交情倒是方便了許多。唐翰林越想越覺得這是一樁不錯的婚事,便央了王翰林替他向林家說媒。這王翰林正是王姑媽的兒子,與唐翰林乃是同年的進士,又一同入了翰林院,倒也算熟識。
  
  作為林黛玉的姑表哥,王翰林自然是見過那份遺囑的,他將林黛玉不能在弟妹婚嫁完畢前結婚的規定告訴了唐翰林。唐翰林略微思忖了一下,覺得這也沒什麼要緊。他更需要的是林如海女婿這個身份,只要婚事定下來,即便沒有成婚,他的目的也達到了。況且三個孩子已經九歲了,最多不過七八年,林氏便可以完成任務。這幾年裡他盡可以買個妾照顧起居,也並不耽誤什麼。當然唐翰林沒有實話實說,他說的是仰慕林家小姐的孝義,他願意先定親,等林小姐完成任務之後再成親。
  
  王翰林覺得唐翰林是個多情仗義的人,絲毫不覺得他預備先行納妾委屈了自己的表妹——在他看來男人納妾是理所應當的,只要給嫡妻足夠的尊敬,便是一個好丈夫。不過王翰林是個謹慎的人,往林家說媒之前先跟他的父親王尚書——也就是當年的王侍郎商量了一回。王尚書也覺得這是一門好親事,並未覺得唐翰林納妾有什麼不妥,因為他也是有妾的。商量過後王翰林便帶著夫人來到林家,正式為唐翰林求親。
  
  聽說唐翰林願意為一個不知長相的人等若干年,李春燕心裡很是意外,細問才知道唐翰林預備納妾,臉色登時便有了變化。王翰林看在眼裡,不但不覺得這是唐翰林出軌,反倒覺得她的表妹有些善妒,滔滔不絕地說了一通女戒女訓。李春燕耐著性子聽完,這才告訴王翰林,唐翰林前程似錦,不能沒有夫人主理內務,她尚有重任在身,不敢耽誤了唐翰林。王翰林聽見李春燕拒絕,口中並沒有說什麼,心裡卻很是不快,覺得他這表妹未免有些太不知好歹了。
  
  送走了王翰林夫妻,李春燕覺得自己似乎做錯了一件事情。她原本想著那些屢試不第的人難免學問有些不足,心態又不甚平和,生怕三個孩子拜在素質不佳的先生門下,生生的被耽誤了,所以特意選了只有一次落第經歷的唐舉人,不想竟惹來這麼個麻煩。王翰林畢竟是孩子們的表兄,倒不怕他記仇。唐翰林被掃了臉面,日後兩個男孩若是應科舉入仕途,只怕就會因為今日之事與這位唐前輩有了過節。眼下她已經為孩子們聘了一位成都來的郭舉人,無緣無故的也不好將人家解雇,只好盼著郭夫人健康長壽了。
這世上確實有人在乎你。只是他們此時此刻可能有點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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