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6章 【無責任番外·山南篇】·ENDING·10
土方愣了片刻。
他因為她意料之外的直言不諱而震驚了片刻, 然後才意識到,她所說出的到底是一件多麼不得了的事情。
她到底在說些什麼?是在暗示八葉內部對待她的不同態度令人困擾?還是在嘲諷他在女性之中游刃有余的處事作風?
不管是哪一種,都讓人陡然感到了一陣頭痛。
他擅長與各種女性周旋, 自然也懂得如何贏得她們的喜歡。作為新選組副長,他天然就自帶英豪光環, 有的是崇拜他這位年輕有為又英俊瀟灑的「武士大人」的女人。他要贏取她們的愛慕眼神似乎一點也不費勁。
可是,面前的這個年輕姑娘似乎並非如此。
她站在他的面前,眼神中含著一點笑意,左手卻依然按在腰間的刀柄上。這個動作無意中顯示出了她的警覺,以及——
某種長期以來隨時准備拔刀投入戰鬥的銳利感。
這種感覺並不會經常出現在一位漂亮女性的身上。事實上, 他所見過的女人之中, 只有那位神子隨身攜帶一柄細劍——總司說那叫「西洋劍」——但是, 神子並不會像她一樣,好像隨時隨地都能飛快地拔出刀來投入戰鬥。
她給他以一種錯覺, 就好像即使她站在他的面前, 說著想要像他一樣討人喜歡的話, 她其實也並非想要獲得他的喜愛。
她像一柄隨時准備出鞘的刀劍一樣凜然又鋒銳。可是, 一般的男人是不會喜歡像刀劍一樣堅不可折的女性的。那樣的女人太冷冽, 太強大, 會讓他們感覺難以控制於掌心。
土方慢慢地眯起了眼睛。
「……那要取決於你想要去做什麼樣的事情。」他簡單地回答道。
這句話反而讓她有一瞬的驚訝和恍惚。她臉上浮現了錯愕的神情, 頓了一下才說道:「……真沒想到土方先生會得出這樣的推斷。」
他笑了笑, 靜等著她的下文。
她卻顯得似乎十分難以開口似的, 靜默了很久,才慢吞吞地答道:「……可能, 算是一種犯罪吧……?」
他一瞬間睜大了眼睛。「犯罪?!」
然後他似乎就明白了一點什麼, 低下頭, 慢慢地笑了開來。
「哈……哈哈哈……」
她好像表情裡含著一絲抱歉似的, 睜大眼睛盯著他,卻並沒有再開口解釋自己的行為和動機。
「啊啊,我明白了。」他續道,狹長的眸子緊盯著她。
「我也稍微聽說了一點圍繞著龍神的小公主周圍的那些人……的事情。」他選擇著措辭,然後注意到她的臉上一瞬間就浮現了一絲帶著尷尬羞窘之意的暈紅。
似乎,他沒有猜錯?
「原本眾星捧月一般的人群裡,出現了另一位搶奪小公主風頭的外來者……天真可愛的小公主,卻毫無危機意識,還以為來的是可親又值得依靠的大姐姐……」他繼續說道。
然後,他看到她的長睫抖動了幾下,垂了下去。
「……可是,小公主不知道,這位親切的大姐姐,或許有著別的想法——」他拖長了尾音,眼角微微上挑,勾起了意味不明的笑意。
就連他也聽說過,最近神子總是和八葉的其他人一起行動。那位薩摩的年輕家老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總是脫隊獨自行動,但為了保護他不受陽炎的襲擊,神子所信賴的這位「親切的大姐姐」同樣跟隨薩摩的家老大人同出同進,因為這位大姐姐也擁有著可以消滅陽炎的神奇能力——
總司說起來的時候,只是單純地在好奇和思考她的那種神奇能力究竟是怎樣實現的。但是新選組副長可不一樣啊。作為在女性之中擁躉眾多、游刃有余的美男子,他當然能夠品味得出這其中浮動著的微妙氣氛。
雖然他莫名地討厭那位薩摩的年輕家老,也不得不承認對方有著吸引年輕無知小女孩的資本。他最討厭的事情之一就是在街頭巡邏的時候,看到那些年輕姑娘們都瘋了一樣地湧向小松帶刀出行時所帶的隊伍,追捧那位高傲的家老大人,引發一陣秩序的混亂。
……面前的這位美麗凜然的女性,難道也和那些天真無知的小女孩們一樣嗎?!
「小公主手下的那些人裡,什麼人最近是需要您時刻跟從保護他的安全的?……大概,只有薩摩的家老大人吧。」
他平靜地補上了最後一擊,看著她的臉漸漸因為窘迫不安而漲得通紅,心頭突然浮現了一絲微妙的異樣。
「難道……你不是這麼想的?你並無意於薩摩的家老?」他笑著問她,然後看到她的眼神閃爍起來。
最後,他聽到了意料之外的回答。
「我知道您在說什麼。……我也知道在這個時代裡,與信念、忠誠、仁義或國家未來的方向相比,感情是微不足道的東西……」她慢慢說道,然後,語氣逐漸平靜而堅定起來。
「不過,我的人生,不希望成為任何人的籌碼。」
「即使出發點是善意,即使可以滿足我的奢望……也是一樣。」
「我一再重復著殘酷的人生……但即使這樣,這人生也不可能讓人拿出去作為交換。」
「我想要作出,讓自己無論什麼時候也不會後悔的選擇。」
「不想要那種,只能仰賴他人的施舍或恩惠才能建立的未來。」
她說完了。而有那麼幾分鐘時間,他只是站在那裡,吃驚地盯著她。
然後,他臉上的神情慢慢松動了,逐漸浮現出一個真正的笑意。那笑意慢慢擴大,最後使得他那張總是莫名有種凜冽之色的臉孔都柔和了下來。
「真讓人印像深刻啊,姬君。」
他含笑說道,那種吊兒郎當的表情重新回到了他的臉上。他毫不掩飾自己眼神中的激賞,開玩笑似的說道:「那麼,想不想和我來一場成人的交往呢,姬君?」
他看到她的眼珠一瞬間睜得圓圓的,不免覺得有點好笑。可是她很快就擺脫了那種讓她顯得有點笨拙的可愛神情,整個人都冷靜下來,輕輕地嗤笑了一下,答道:「……這麼光榮的機會,我想我還是讓給其他江戶或京都的美麗女性吧。」
「哎,江戶的女人啊,都很無趣呢。」他咂了咂嘴,半開玩笑似的盯著她,「愈是棘手的女人才愈讓人迷戀呢。……姬君,你說是不是呢?」
她面無表情地答道:「我對於這種事情沒有研究。您為何不找個真正懂得這些事情的姑娘來討論呢?」
這死板的語氣中和了她回擊的措辭中的犀利之感,這種微妙的矛盾感使得土方反而哈哈大笑起來。
「真遺憾哪,您的心不會屬於我∼」他輕飄飄地說道,語氣仿佛有絲輕佻,但卻意外地並不讓人感到不敬或被冒犯——歸根結底,這裡的這一位副長,在女子的面前,是知情識趣的,是游刃有余的,和她所熟悉的那一位一點也不相似;其實,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啊。
柳泉佇立在街頭,望著新選組副長用右手勾住外套的一角,瀟灑地將外套往肩上一甩,然後就保持著那個動作,回身慢慢地走遠了;他一邊走,一邊還將另一只手背在腦後,向著她悠悠一揮——姿態真的帥氣到了十足。
柳泉就那麼靜靜地站在原地,仿佛一時間忘記了時間的流逝,也不再在意是否會受到陽炎的襲擊;在她的視野裡,那個人漸漸走遠了,轉過街角,身影徹底在她的視線中消失了。
她在原地佇立了足夠久,久到系統菌都浮上來了。
【你為什麼要對他說那些話?在這裡,你們只是陌生人吧。】系統菌的聲音雖然冰冷,但聽上去並沒有多少指責的成分,語調裡更多的是好奇與不解。
【就因為他頂著那個名字與頭銜嗎?】
柳泉:「……」
她沉默良久,才轉過身去慢慢向著反方向走了起來,並且問出一句好像完全不相干的話來。
む……山南先生,最近都在忙些什麼?め
系統菌一滯。
【你應該沒有忘記執行任務時的准則吧?】它警告似的說道。
【隨意詢問起任何關於現世的狀況——包括身在現世之人——是禁止的。你應當專注於眼前的目標——】
柳泉打斷了它。
む我當然知道。め她輕輕答道。
む我只是想要知道山南先生最近在做什麼,是不是適應了那裡的生活……畢竟,什麼都不說就立刻把我一個人扔出來做任務,是不是也有點不夠人道呢——要知道我們當初達成的協議可是……め
【夠了!夠了!】系統菌好像突然不耐煩起來。
【山南敬助適應得很好!簡直好到讓人懷疑這個人的心計有多深!有這樣的能力和智慧,當初又怎麼會把自己陷於那種困境當中!】
聽著系統菌抱怨似的回答,柳泉卻忽然撲哧一聲,笑了起來。
む因為,他本來就是故意的啊。め她笑著回答道。
像獻祭自己一般……認為武士最重要的是劍術,認為自己只有頭腦能夠貢獻出來是不夠的……自虐一般地苛責著自己,自我厭惡著,將自己與大家隔離開來,拒絕大家的關懷,生活得猶如隱身於黑暗裡苦修的僧人,渴望著陽光,畏懼著陽光,最後懷著那些還沒能完成的希望與信念,就那麼灰飛煙滅了——
她忽然搖了搖頭,輕聲笑了。
む最近,我偶爾也會想起一些……特別特別久以前的事。め
系統菌:「……」
它好像對她的感慨一點也不感興趣。不過沒關系,柳泉本來也沒有想要勉強它對此感興趣。
她只是有一些話,想要對誰傾訴,可是最後卻發現這個世界裡自己是孤立一人的,並沒有任何可以放心傾訴的對像。
這種感受有點陌生。實際上,無論是在從前的哪一個世界裡,即使是她獨自一人前往的世界,她也沒有過這樣的感受。
在最初的新手村裡,雖然她措手不及地被丟到了那裡,必須一邊解謎一邊扮演一個乖戾又難以相處的女神經病,但是很快她就遇見了那個世界裡的絕對男主角——跡部大爺那種「一遇到網球相關的事情就絕對要當作自己的事管上一管」的性格,很快就讓她來不及為了自己是否孤獨的這種小事擔憂;他用各種各樣和網球有關的話題、事件、要求、目標與追憶,好像很快就填滿了她的日常生活與全部心思。
後來,手塚也出現了,並且為她帶來了那個著名的訓練計劃「繞著一切地方跑十圈」。
所以,她忙著訓練,忙著恢復,忙著一點點變強大,壓根就沒有時間傷春悲秋地去想自己在那個世界裡有多孤立,自己所扮演的信雅君在親緣方面有多糟糕——
然後,又是那個神奇的七王體制,德累斯頓石板主宰下的世界。在那個世界裡,她第一次徹底舒展開自己的雙翼,得以從一開始就像個真正的女主角那樣發出光芒來;從那個時候開始,不管踏入怎樣的世界,她都毫無迷茫,毫無忐忑,因為她有了能力,有了朋友,有了強大的內心——
可是現在,走在京都的街頭,這一路上的風景她差不多都很熟悉,不需要別人指引也能找到正確的方向與道路;然而她走在熱鬧的街上,覺得內心漸漸浮起了一絲孤獨感。
む……是因為我在這裡並沒有任何歸屬感吧。め她自我剖析道。
除了依靠設定而對她釋放友誼的神子之外,似乎沒有一個人是真正對她懷有單純的美好善意的。八葉待她客氣而疏遠,天海對她別有目的,即使是她攻略的對像——薩摩的年輕家老,對她的態度似乎也是復雜的,有戒備,有疑惑,有著許許多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然而那些情緒裡,仿佛並沒有深刻的好感存在。他對她和顏悅色,送給她昂貴的禮物,唯一的理由似乎都是因為她是惡神的轉生——
這種惡劣的心情,一直到晚飯後她攀爬上了薩摩藩邸的屋頂,然後呆在上面賞月的時候,好像也仍然沒有消減。
第1217章 【無責任番外·山南篇】·ENDING·11
坐在屋頂吹風當然有助於吹散一部分糟糕的心情。而且, 在她繼續把系統菌當作樹洞來傾瀉難得的負能量的時候,在空無一人的地方當然更加方便又不會被人發覺。
系統菌或許是實在受不了她攢了好幾個世界的負能量一次爆發的厚度,聲音聽上去都灰了。
【你也不是沒有碰到過和現在一樣糟糕的開局……這麼灰心喪氣大可不必。】
柳泉坐在屋頂, 隨手給自己的身上丟了個保暖咒。
む……可能是因為太久以來都被大家溫柔地對待著, 所以現在就格外難以適應回到糟糕的環境裡吧。め她說。
系統菌:【……你當初在幕末的時候也是一開局就要面臨女子之身秘密曝光的困境, 甚至出陣池田屋的時候不也是繼續承受著那些人的懷疑和監視的嗎……那個時候你怎麼接受度良好, 還活蹦亂跳地在池田屋面對著一百多人都敢挑釁——】
柳泉啊了一聲, 似乎還認真地想了想, 然後眨了眨眼睛,露出一點驚訝的神情。
む這麼說起來, 好像還真的是這樣啊。め她慢悠悠地說道。
む當時並不覺得……可是, 現在回想起來,是因為感受到了大家的信賴吧。め
む雖然還背負著欺瞞的罪名, 但是……那個時候就已經感受到了大家總有一天會原諒我,再跟我一起並肩戰鬥……め
む而且, 雖然土方先生經常衝我吼叫, 總司也冷嘲熱諷的淨是對我說些怪話……可是,局長對我很和善, 山南先生也很照顧我——め
她的聲音好像一下子就哽住了。過了片刻, 才繼續往下說。
む在池田屋那個夜晚,那樣危急的狀況下,山南先生相信了我。め
む即使當時屯所無人可派遣,但是,他讓我出陣, 正是因為他相信我不是壞人, 不是騙子, 而是他可以信賴的人。他覺得讓我去一定會派上用場, 不會傷害大家,而是會幫上很大的忙……め
む而且,他應該也知道,只要我那一晚表現得好的話,大家就會重新原諒我,相信我……め
她的聲音再度哽了一下,喉間仿佛帶了一點微微的沙啞。
む可是,後來,我一直忘記了感謝他。め
む一直忘記了對他說:「我沒有辜負您的信任喲,山南先生——」め
む……我該那麼對他說的。好好對他說。め
系統菌沉默了片刻,沒有再給她反饋「山南先生近期動向」,卻提醒她道:【……有人回來了。】
這句話就相當於「好了你現在可以收起那些對往事的追思立刻就戰鬥位了」。
柳泉深吸一口氣。
而另一邊,薩摩的家老大人不知道,自己出門一下午之後,晚間回到薩摩藩邸,卻能發現屋頂上坐著一個人。
他只消抬起頭掃上一眼就看出來那是誰。於是他嘆著氣,揮揮手驅散了要搶先怒吼的隨從們,自己則走到那個人的正下方,揚聲喊道:「……下來。」
那個人好像聽見了他的聲音,低下頭望過來,看到他之後,不但沒有從屋頂上下來,反而朝著他招了招手。
小松:「……做什麼。」
屋頂上的那位惡神姑娘用愉快的語氣說道:「上來欣賞一下今夜的月色如何?」
小松:「……」
「我可沒有那種閑情逸致。」他嘲諷似的笑了一下,加重了一點語氣。
「在藩邸裡不允許出現這種不莊重的行為,大半夜跑到屋頂上的理由只有一個能夠接受——那就是偵察情報……」
屋頂上的惡神姑娘哦了一聲,笑嘻嘻地應道:「哦∼對,對。是要偵察情報——」
她朝著某個方向比了個手勢。
「你看,今夜月光很明亮,從這裡能看到很遠的地方——那邊,是新選組的屯所吧。」
小松皺起了眉頭。
「新選組」對於薩摩藩來說當然不是什麼討人喜歡的字眼。可是現在的八葉之中就有一位是他們的一番組組長。雖然暫時看在神子的面子上,他可以容忍與那個少年一起行動,但薩摩藩與新選組遲早是要翻臉決裂的——
不過,隔著這麼遠都能看到新選組的屯所?惡神姑娘是在開玩笑嗎?!
小松懷著深度的質疑之心——
登上了屋頂。
家老大人要上屋頂,自然有更體面的方法。他風度翩翩地登上了屋頂,從頭到尾沒有一個瞬間是狼狽的。
那位惡神姑娘睜大雙眼盯著他全程的動作,當他上了屋頂、向著她走過來,一下子坐在她身旁的時候,她撲哧一聲笑了起來。
小松皺著眉問道:「你笑什麼?」
惡神姑娘笑眯眯地答道:「我在想——你是不是有點兒偶像包袱啊,家老大人?」
小松不知道「偶像包袱」是什麼鬼。他直覺這不算是一個好詞,於是他露出一副壓根不屑於回應的高貴姿態來,哼了一聲,十分自然地岔開了話題。
「你指錯了方向吧。那邊並不是什麼新選組屯所的方向——」他借著今夜果然十分明亮的月光,努力辨認了一下,然後不由得失笑。
「倒不如說那是下鴨神社的方向。」
惡神姑娘重復了一遍。「下鴨神社?」
在小松解釋之前,她就笑嘻嘻地自己歪了歪頭,找出了答案。
「啊∼就是聽說神社境內有一株『連理之賢木』的地方啊∼」
小松:「……」
他現在懷疑她是故意給他設了個圈套在這裡等著他上鉤。
他今天出去了一下午,就是帶著神子去了好幾個地方,其中包括下鴨神社。而且,他也確實帶著神子去觀賞了那株「連理之賢木」。
他懷疑這個惡神姑娘除了淨化陽炎之外,應該還有點兒別的神通——她午後可沒跟他一起出行,但她現在居然准確無誤地聊起了下鴨神社的「連理之賢木」。他很確定自己的隨從們還來不及向她通風報信,因為他們是一起回來的,而他們踏進藩邸大門的時候,她已經在屋頂上了——
「你,有千裡眼嗎。」他有點不可思議似的說道。
那位惡神姑娘微微一怔,然後爆發出一陣大笑。
小松:「……」
他幾乎是在說出那句話的一瞬間就意識到自己好像是說錯了話。可是那個惡神姑娘還真的是一點面子都沒有給他留,就這麼應聲大笑起來,讓他霎時間有點惱羞成怒之感。
他想發火。可是內心深處的某一個角落好像又有點發虛。仿佛今天午後和神子一起去下鴨神社這件事實壓在那裡,沉甸甸的,將他心頭那股因為被她笑話而產生的怒氣都要按下去直接壓滅。
他就那麼瞪著她,過了一陣子,好像就連那張板起臉生氣的臉都無法維持了一樣,輕輕一哂,搖了搖頭。
他的脾氣突然好起來,她的笑就似乎立刻無法持續下去;她很快收住了笑聲,揚起頸子望著半空中那一輪月亮。
薩摩的家老好像和這位惡神姑娘也沒有什麼可說的,但一時間又找不出合理的借口下去,於是兩個人就這麼默默地坐在屋頂上。最後,薩摩的年輕家老找了一個話題,問道:「你在看什麼?」
這是明知故問。但那位惡神姑娘仍然認認真真地回答道:「看月亮。」
仿佛擔心對話到此結束,又會陷入冷場一樣,薩摩的年輕家老頓了一下,繼續問道:「……月亮有什麼好看的?」
那位惡神姑娘並沒有立刻回答他,而是悠悠地無聲笑了一下。
「您覺得呢,小松大人?」她反而反問了他一句。
薩摩的年輕家老一愣。
認真說起來的話,今夜的天空晴朗高闊,月亮的清輝灑在京都的街道上,看起來格外明亮。
他試探地回答道:「呃……因為月亮……很美?」
果然,那位惡神姑娘聽到這個答案,先是微微一挑眉,似乎有點驚訝似的,繼而咧開嘴,就那麼笑了起來。
「哇哦。」他聽到她輕聲說道。
這種反應讓他猛地皺起了眉。
……好像有哪裡不對。
他忽然敏銳地感受到了她身上散發出來的那種可疑的愉悅感。
是因為他剛剛的回答嗎?他的回答有什麼不對嗎?
他狐疑地擰起眉,但現在直言詢問很顯然也不是什麼好方法,說不定只會讓她又像剛才一樣哈哈大笑,令人心煩。
他想了想,覺得只能隨意扯些別的話題來掩蓋自己失言的尷尬。
「咳,」他清了清嗓子,裝作無意地沿著剛剛的話題,十分自然地引向了另外一個方向。
「一般來說,這樣的夜色,也適合與三五好友飲酒彈琴,也是一件風雅之事——」
她果然沒有笑,而是很認真地又向他拋出了一個奇怪的問題。
「誒∼說起來,高杉先生擅長三味線,大家好像都知道……那麼,您擅長什麼呢,小松先生?」
薩摩的年輕家老在回答之前頓了一下。
「談不上擅長……不過我會琵琶。」
那位惡神姑娘果真表現出了十足的驚訝。而且仔細聽聽的話,她的語氣裡似乎還帶著一絲贊賞的情緒。
「琵琶?!……好像彈起來要比三味線好聽啊。哎,這句話請千萬不要告訴高杉先生啊。」
一瞬間,小松覺得自己好像也有一點想笑了。
他想起那位總是板著臉、十分嚴肅的八葉之一,覺得假如對方聽到這種評價的話說不定會來一頓雷霆震怒——因為他對自己的三味線技能可是十分得意的呢——不過再想一想,又覺得這位惡神姑娘即使被高杉君吼了,說不定也不會太在乎吧。
這麼得意洋洋地評價別人的樂器技能——他不自覺地問道:「……那麼你會什麼樂器呢,朝雲君。」
雖然這麼問了,但是他對於她的樂器技能其實並沒有什麼期待。或者說,即使她答不上來,這場談話仍然不失為一場令人愉快的談話。
但是,他聽見她爽快地答道:「我嗎?……我好像以前會彈古琴,但是現在……好像都忘記了啊。」
他一時間有點愣怔,但很快又不由得失笑。
確實,像是她的風格呢。
「真遺憾,」他聽見自己笑著說道,「還以為下次能夠聽到你的彈奏呢。」
那位惡神姑娘輕輕笑了笑。
「總有機會的。」她說。
※※※※※※※※※※※※※※※※※※※※
10月21日:
我好像還沒有解釋過家老大人要單獨行動的原因?
其實是因為陽炎是受幕府控制的,而幕府打算派陽炎去消耗薩摩的家老以及和他一起行動的神子和八葉的力量,最終達到殺死家老的目的,因為這樣的話就可以阻止薩長同盟。
對於神子來說,淨化陽炎是需要消耗自身力量的,消耗到一定程度就等於消耗生命值了【喂!
所以家老覺得自己不能把海量的陽炎源源不斷地引向神子。
第1218章 【無責任番外·山南篇】·ENDING·12
這天一早, 柳泉的直覺就在叫囂著哪裡不對。
……薩摩的家老大人啊,你把一位隱藏的新選組骨干成員派去長州藩邸送信,未免也太敢了一點吧您就不怕我一怒之下把長州藩邸炸了嗎(霧!)。
不過送重要的信件這種事, 在街頭的陽炎和怨靈出沒次數愈來愈多的現在,或許派她去也是一種合理的選擇。薩摩派出去送信的人,之前已經有好幾次遭遇陽炎襲擊,最危險的一次,信件險些被搶去;要不是當時剛巧路遇神子和八葉施以援手的話, 薩摩的人不但要喪命, 薩長秘密勾連的事情也將被幕府的人發現。
柳泉一邊走在街上,一邊腦內向系統菌吐槽:む這還真的是第一次, 在做任務的時候我兩邊都不想幫忙啊め
系統菌:【……再堅持一下, 根據我們的好感度監測,你最近的進展很不錯——】
柳泉冷哼。む歸根結底, 只要拿穩友情向劇本就可以通關的事情,對我來說並不難——所以到底是為什麼你們要把我派到這種任務世界裡來?就因為上一任任務執行者玩脫了嗎?!め
系統菌咳嗽了一聲。
【老實說,是因為需要一段時間觀察山南敬助的工作狀況以及表現出來的能力。你在的話, 你這個X因素就一直不可能排除掉;但是我們當初看在你的份上決定留下他,本身就是一種風險。我們必須看到他在四周孤立無援的情況下能夠表現得有多出色才行】
柳泉:む……新選組的總長難道還不夠說明問題的嗎!め
系統菌無情地回答道:【完全不夠啊。他當初只是因為一只手臂無法揮刀,就無視你的合理勸阻喝下了變若水;在歷史上,他也是因為遇到新選組內部的意見衝突和被排擠的不得志感覺, 就毅然用那種近乎於死諫的方式脫走後切腹——雖然在當時的時代背景下說不定是一種風骨,但在我們的眼中就是抗壓力太弱的表現啊。】
柳泉:む……め
系統菌繼續嚴肅地說道:【看在你的份上我們願意給他一個機會,因為客觀來說他的確是一位有智慧有見識的俊才;然而我們也得讓他在完全沒有支援的情形下表現這一切給我們看才行——糟了!!!】
柳泉:?!
她被系統菌突然爆發的大吼嚇了一跳。
む出了什麼事?!め她吃驚地問道。
系統菌吼道:【警告!警告!本世界該次任務目標人物生命危險警示!!陽炎組向薩摩藩邸發起了突襲!】
柳泉:む?!神子他們難道不在附近嗎?!め
系統菌一開始沒說話, 大概是在調看其它地方的監控圖像;然後它語氣急促地說道:【神子和八葉在外巡邏……啊!神子好像發現有什麼不對了, 正在往回趕……但是她跑得太快了,八葉似乎快要脫隊了, 靠她一個人也不能應付那麼一大堆陽炎——】
柳泉當機立斷,立即轉身往來路狂奔。
……她本來也就不想去什麼長州藩邸,讓長州藩邸和那封必定要促成薩長同盟的信件都見鬼去吧!
她一路狂奔到薩摩藩邸的時候,發覺那座宅邸大門洞開,院內傳來慘叫聲。
系統菌為她精准導航:【大批陽炎正集中在小松帶刀的房間那裡!神子已經趕到,但其他八葉沒有——】
柳泉跑得上氣不接下氣。
む什麼鬼?!他們一群大男人能跑輸一個小姑娘嗎?!め
系統菌:【是本世界的原始設定作祟啊。他們被大批陽炎阻擋在外邊的某條街道上了。我給你指的路線正好繞過了那裡。在薩摩藩邸的陽炎不被全部解決之前,他們都會被原始劇情之力擋在外面無法抵達呢。】
柳泉:む這都是什麼強行BE的設定啊真是太魂淡……算了。め
系統菌:【順便說一句,小松的好感度已經快要達到臨界值了呢——你的進展速度真讓人嘆為觀止。】
柳泉的腳步突然一滯。
她喘著氣停在薩摩藩邸的大門口,思考了幾秒鐘。
む……天海呢?め她最後問道。む我需要解決他那邊的支線嗎?め
系統菌微妙地笑了。
【天海?你為什麼覺得你需要解決他的支線?】它無情地反問道。
【是因為……他擁有一種你深深懷念著的聲線嗎?】
柳泉默了片刻,靜靜出聲說道:「……好吧,我明白了。」
然後,她頭也不回地跨進了薩摩藩邸的大門。
而同一時刻,在薩摩的年輕家老的房間裡,一場異常慘烈的戰鬥正在進行中。
湧出的陽炎似乎無窮無盡。只靠神子和八葉之一的小松兩人,好像完全無法應付。
神子因為使用淨化能力過度,已經產生了眩暈感。
眼前的視野搖晃著擴大了,變得模糊起來。心跳聲加劇了,咚咚咚的,每一聲都十分清晰。
身體好像快要撐不住了。神子能夠很清晰地從這些征兆裡讀出這樣的事實。
可是……具有淨化之力的自己,必須保護小松先生……
這麼想著,神子又刺出一劍。
西洋劍穿過面前那只名為陽炎的怪物的身體。可是自己的身體內部傳來的那種虛脫感更加強烈了。強烈到神子已經控制不住自己的身軀,猛烈地搖晃了幾下。
一只陽炎突然從旁邊猛地撲上來!
「雪君!」
突然,小松的聲音驀地切入這一片朦朧和眩暈之中。神子拼力睜大了已經視線有點模糊的雙眼。
她赫然看到,小松先生從旁邊疾速邁出一步,橫擋到了自己與那個陽炎之間!
由於剛剛在戰鬥中的姿態來不及改變,他現在還是背衝著那個突襲神子的陽炎的!他似乎還想在這一瞬間轉過身來,用手中的長刀抵住陽炎向他刺出的短刃,可是,來不及了——
神子尖聲大叫道:「小松先生!!」
然後,就在下一秒鐘——
在那個陽炎手中的尖刀抵達小松後背的一瞬間,它突然被一股無形的力道牽引著,停止了一切動作,刀尖被牽扯著遠離了小松,那個陽炎的身體幾乎同時也驀然向後飛去!
「砰」的一聲,那個陽炎的身體被那股無形的力道驟然拋向空中,然後狠狠撞在牆上。在那個陽炎還沒爬起來之前,那股力道就猛地襲至,在陽炎的慘嘯聲裡,凶狠地直接將之撕成了碎片。
神子支撐著完全失去了力氣的身體,驚異地盯著那只已經成為一灘碎片的陽炎,然後又仿佛意識到了什麼,猛地回過頭,盯著房間門口。
取代她開口的,是同樣十分驚異的小松。
「……朝雲……君?!」
站在門口的,是前所未見過的朝雲——這種念頭幾乎同時浮上了他們兩人的心中。
她背光而立,身側仿佛卷起旋風一般,長發在身後完全飄飛起來,仿佛有一層淡淡的暗色霧氣環繞著她的全身。她的眉眼極之凌厲地越過他們兩人,緊盯著房裡聚集的大批陽炎。她身上發出的氣場完全充滿了強烈的、陰暗的殺意。
在那一瞬間,小松突然想起了最初聽過的天海的話。
【我們是神……是那些愚蠢輕浮的人類,所不能理解的存在。】
【你主宰夜靈,像你來到這個世界以後所做的那樣,以人類看上去不能理解的方式消滅夜間出行的怨靈與鬼怪……可惜那些愚蠢的人類並不能理解這一點……他們視你為惡神,想要永遠將你消滅……】
……原來……這才是被人類認為她是惡神的真正原因嗎……因為她現出了這樣的本色,黑暗冷酷的無情面容,鋒銳凌厲的陰暗殺意,令人畏懼……
即使,那樣的殺意,是為了保護他們而起?!
就在他一閃神的工夫,房間裡已經充斥了陽炎們凄厲的慘呼聲。他們的身體□□脆利落地撕成碎片,不加超度也不去淨化,就那樣永恆地被一筆抹消了存在於世的機會和證據,變成一堆殘缺不全的肢體,再化為黑煙,慢慢消散掉……
他聽見身旁的神子發出難以抑制的小小驚呼和抽息的聲音,就好像這殘忍的一幕馬上就要侵蝕掉她有限的精神力一樣。
他不得不暫時放棄了和陽炎戰鬥——反正看起來只要朝雲出陣,那些陽炎也不可能再有生路了——蹲下身去觀察神子的情形。
神子當然是最重要的。沒有神子,他們不可能擊敗天海——即使擁有與天海一樣同為神祇的朝雲,也是一樣。
朝雲不可能擊敗天海——而且在他心底的某處,似乎理智也在叫囂著,告誡著自己,她也不可能真正親自下手去擊敗天海。
畢竟……那個人是她曾經的未婚夫,是她兄長中意的人物,是這世間唯一能夠真正理解她的痛苦的、同為神祇的同伴……
而且,能夠挽救這個世界……以及神子那個世界的人,只有神子而已啊……
那個……到現在為止還在戰鬥著的人,是人間定義的惡神,是主宰夜靈的、手段冷酷的、生活在黑暗裡的神祇啊。
是不可能拯救這兩個世界的人。
第1219章 【無責任番外·山南篇】·ENDING·13
所以, 神子才是能夠擔負重責大任的那個人。
必須多關心神子才對啊……這樣才是最合情合理的選擇……
室內不斷地響起慘叫,不斷地騰起黑煙,不斷地有殘肢斷臂飛來飛去……
他蹲下身子, 仔細查看著因為脫力和深深的驚恐而幾乎要暈眩了的神子的情況, 然後扶住她的身子。
「你可以安心休息一下了, 雪君。」他安慰似的說道, 「有朝雲君在這裡, 陽炎也好、怨靈也好, 都不可能對我們之中的任何一個人造成什麼威脅了——」
神子的情形看上去有點糟糕。她驚慌地睜大眼睛,短促地喘著氣, 按著胸口,好像顯得很痛苦的樣子。
「等一下你的同伴都來了之後,可以讓瞬幫你看一看。」小松不得不又加上一句, 雖然他覺得神子應該沒有在方才的戰鬥裡受傷, 情形應該不太嚴重——不過面前正在展開的這場殘酷冷漠的殺戮,以及這場殺戮的發起人居然是一直以來共同戰鬥的同伴, 是神子一直以為的那個柔和美麗、可以令人放心依靠的姐姐,這種事實很顯然深深地打擊了真正單純善良的神子。
她一直仰望著的、出色而美麗的那個姐姐, 血液裡原來流淌著黑暗冷漠的因子, 可以毫不手軟地把敵人凶狠地撕碎——那個美好形像的崩塌,才是造成她這麼受打擊的真正原因吧。
……現在想起來,以前在戰鬥中, 朝雲所用的那些手段, 還真的只是雕蟲小技啊。
初次見面,她就把一大群陽炎排隊投進火裡——他不是早就應該猜想到, 這個女人絕不尋常嗎。
即使是八葉之中政見相左的那些人, 阪本龍馬也好, 高杉晉作也好,衝田總司也好,不也是一直都揮動著手中的刀劍,在堂堂正正地戰鬥嗎。即使斬殺了怨靈或陽炎,也都使用的是正當的手段啊。
只有那位惡神姑娘,伸出手去就可以控制那些形容醜惡的造物,動動手指就可以將它們投入地獄——
……正如她現在所做的一般。
她的力量從何而來?她的力量是否永不休止?……這些問題,他都不知道答案。
同伴們遲遲沒有趕到,事到如今即使是他的注意力大多數都分給了虛弱的神子,也不由得開始感到奇怪了。
是天海派出了其它的陽炎大部隊,在別的地方拖住了同樣身為八葉的其他同伴嗎?
他注意到,那位惡神姑娘的臉色開始發白了。
她的額角滲出汗珠,流下來將鬢角的碎發貼在額際的肌膚上;她控制陽炎的手勢開始遲緩,抬起的手臂也開始發抖——他不知道她超凡絕倫的能力是依據怎樣的運行方式從她身軀中流動而出、驅使和毀滅那些罪惡的怪物,但他現在可以看出來的是,她在體能和力量兩方面都正在一點一滴地迫近了極限——
小松將神子再往身後的牆角處推了推,然後猛地站起身來,一下抄起剛剛為了救護神子而拋到榻榻米上的長刀。
幾乎是立刻,他和她兩個人,重新又陷入了陽炎的重重包圍之中。
不,說「包圍」或許並不確切。
小松守在屋內靠近那一面牆的位置上,一邊與靠近過來的陽炎戰鬥,一邊還要分心保護著身後因為已經脫力而近乎暈眩、暫時無法重新加入戰鬥的神子。而那位惡神姑娘,則站在更外側的位置上,接近門口,竭力將那些已經把整扇的障子門撞倒下來、從走廊上如同潮水一樣湧進來的陽炎阻擋在外。
可是,這個房間靠走廊的一整排障子門都已經被洶湧衝進來的陽炎撞得七零八落,倒在地上。那位名叫「朝雲」的惡神姑娘,即使所具有的能力再強大,也無法同時覆蓋敞開著的、足足有半條走廊那麼寬的面積。
雖然他只身呆在薩摩藩邸裡,的確有一點打算引誘陽炎前來襲擊、再聚而圍殲的意圖,但小松沒有料到的是,今天出現在這裡的陽炎的數量,遠遠超出他的想像。
他咬牙揮動長刀,又砍倒一名從朝雲的控制範圍之外溜進室內的陽炎。
他的手臂也已經開始酸痛,有一點抬不起來了。今天發生的事情,和他預料的情景差得有一點遠。陽炎的數量簡直匪夷所思,而八葉的其他同伴們卻一直未能趕到支援。他懷疑這一切都是天海搞的鬼,但事到如今除了死戰之外其實並無他法——
當「死戰」這個字眼湧上他那因為近乎於力竭而感到一陣暈乏的大腦中時,他的眼前倏然一花。
竟然是一個陽炎,又繞過了倒下的障子門前的朝雲的防御範圍,衝入房間內,朝著他猛撲上來!
那面目猙獰扭曲的怪物手中的尖刀上,刀鋒反射出冷光,驟然一閃!
小松倉促橫過手中的長刀,打算架開陽炎手中的刀刃。可是長刀進攻的時候便利,在屋內的這種狹小空間裡進行防御卻頗為不便;加上他幾乎已經脫力,雙臂酸痛,無法在那一瞬間將長刀舉到足以格開對手刀鋒的位置——
在死亡近在眼前的這一霎那,小松只覺得大腦嗡然一響,視野驟然一晃!
是鋒銳冷厲的刀刃割破血肉、切入凡人之軀內的一聲悶響。
是水滴落下來的聲音。
是水落到榻榻米上發出的聲音——
是鮮血滴落下來的聲音!
小松驟然睜大雙眼。
眼前的視野居然一片模糊。只能看到——一個影影綽綽的輪廓,一個黑影——
那是誰……是誰?!
是誰……在他的眼前……?
是誰……向著他撲了過來,緊緊地抱住他?!
榻榻米上一滴滴逐漸積滿一個小水窪的,是誰的鮮血……?!
小松拼命地睜大眼睛,再睜大眼睛。可是他好像突然就喪失了清晰的視力,什麼也看不清楚。
他只能看到,面前那個衝過來抱住他的黑影,驟然轉過身去擋在他的面前,張開雙臂——而從她的雙臂之中猛地湧出一股力量,而那股力量好像竟然能夠成為肉眼可見的有形之物了一樣,卷起一陣氣旋,將屋內和走廊上還在肆虐的十幾個陽炎全部卷入其中;伴隨著那些怪物的一陣尖厲的嘯叫聲,它們消失得無影無蹤!
小松:!!!
當的一聲,他聽到自己的長刀墜落到了榻榻米上。
下一刻,那個擋在他面前的身影就仿佛渾身的氣力被一道抽空的、紙糊的人偶一般,身軀一軟,向後仰面跌落下來!
小松下意識地伸長了手臂去接。然後,那個身影就跌入了他的臂彎之中。他能感到自己的右手迅速染上了一層黏膩濕潤的感覺,有細小的水珠滑過他的指縫,墜落下去。
不,那不是水珠。
他終於明白過來。
那是鮮血。
他猛烈地眨了幾下眼睛。視野終於變得清晰起來。他低頭望去。
是那位惡神姑娘。
原本永遠充滿活力的、含笑的面容,現在只有一片慘白。她的雙眼仿佛茫然地睜著,向上望著自己上方的一片空間,但又好像什麼都沒有看進眼中一樣。她的身軀以一種奇怪的扭曲姿態委頓在地上,右手橫越腹部按住左側的腰間;小松的視線沿著她的手看過去,發覺有鮮紅的血液從她的指縫間湧了出來。
小松:?!
他無法置信地瞪大了雙眼。
陽炎……那個衝過來偷襲他的陽炎……刺中了朝雲?!
這個事實驀地衝進了他空白一片的大腦裡,一時間震得他眼前發花,大腦僵木。
「為什麼……會這樣……?!」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那麼顫抖,那麼軟弱,那麼充滿了不可置信的痛苦;可是強大的理智在這茫然的一刻突然冒了出來,清清楚楚地告訴他:這就是事實。
惡神姑娘淺淺地抽息著,像是連呼吸都變得十分痛苦了一般,停頓了片刻才蓄積起足以出聲的力氣。然後,她回答道:
「為什麼……?啊……是身體……擅自動了起來……」
小松感覺自己的一口氣險些沒有提上來,就那麼梗在喉間,形成了一個硬塊,堵得他雙眼發紅。
「為什麼要回來……我明明已經命令你去長州藩邸送信了……」他聽見自己的聲音,有點不真切,仿佛已經被強烈的情緒扭曲了;洶湧的憤怒夾雜著軟弱的無能為力感,一起湧了上來,讓他的胸腔像是一瞬間馬上就要裂開一樣。
但是,他紅著眼睛、滿含憤怒說出來的話,卻只得來了她的一聲輕笑。
「我不回來的話……死的人……就變成小松先生了。多麼……遺憾——」
那一瞬間,小松覺得渾身的血液仿佛都猛然衝上了頭頂。他的額角一下一下地鼓脹著,仿佛有什麼情緒像是要從那裡噴發出來似的。
「我已經做好了這樣的覺悟……!」他低喊道,「即使我消失了,那也是出於我自己的意志,我不後悔——!可你……可你……!」
惡神姑娘啞著嗓子,低低地笑了起來。
第1220章 【無責任番外·山南篇】·ENDING·14
「你忘了嗎……」她的聲音一直低下去, 低下去。
「因為,我可是惡神呀……是任性妄為的……不被愛的惡神。」
血沫湧上了她的喉間,好像凝結成一個巨大的硬塊, 梗在她的喉嚨裡,讓她難以呼吸;她十分費力地才把那個硬塊重新咽了下去。
「小松先生……對這個世界……一定比我有用。所以……所以……」
小松托著她的手臂好像在發抖。他的嘴唇也在發抖,她還是能夠看得清楚的。
「……我不需要你替我去死!!」他脫口喊道,嗓音已經完全沙啞了,像是鈍刀在青石上磨過的聲音。
惡神姑娘慢慢彎起了眼眉。
「……晚了。」她輕聲說道。
她看到一顆可疑的水珠從他臉上的鏡片下悄然滑過, 沿著他的臉頰, 在中途墜落下來, 落在了她的身上。
或許,正是因為意志變軟弱, 所以這種茫然的怨懟和徒勞的悲傷, 這種仿佛要吞噬掉理智與意志的痛苦,才會突然變得如此深刻吧。
惡神姑娘這麼想著。
她感覺自己的身體仿佛變得愈來愈輕了。好像要往上浮起來, 一直漂浮到半空中去, 而且,好像還變透明了,開始從身體表面發出星星點點的明亮光點。
這是固有的設定嗎?神要消失的時候……是不是都會如此呢。
「不……朝雲,請堅持住!別在這裡……別現在就……」
呵, 那把清亮好聽, 無論什麼時候聽起來都顯得清明睿智的聲線, 好像在她耳邊響了起來呢。
……好吧, 至少在她死的時候,聽見了那個人這樣難過地挽留她的聲音呢。
……也許, 在她消逝之後, 他也是會感傷的吧。
這就算是……馬上就要成功了嗎?
可是啊, 這個討厭的世界……對待神祇,果然都不夠好呢。
作為八葉,是不會為一個神子以外的女人感傷太久的。作為薩摩的家老,也不會為一個世人眼中的惡神悲傷多少時間。
她勉強勾起唇角,虛弱地笑了笑。
胸口處傳來撕絞心肺一般的疼痛。身體已經變得很輕了,仿佛馬上就要掙脫他扶著她的雙手,漂浮到半空中去。
……再也不會見面了吧。
……所以就不要再說些沒用的話了。
「這就是我的選擇……沒什麼好後悔的……」她的視線最後一次停留在他的臉上,不知道為什麼,眼眶驟然濕潤了。眼淚從那裡滑下來,劃過眼角,流進她鬢邊的長發裡。
「可以最後再拜托你……一件事嗎?——請努力活到很老的時候……再離開吧,小松先生。」
並沒有去等待他的回復——大概是意識到自己已經沒有時間去等他慢慢想通了吧——她就眨了眨眼睛,表情裡好像含著滿滿的悲傷,又仿佛還有一絲坦率的釋然那般,微微笑了。
「……永別了。」她說。
最後的那幾個似乎還帶著深深嘆息的音節剛剛逸出她的口中,她的身體就變得完全透明了;然後,從她的身體裡爆出猛烈而明亮不可直視的白光。
那陣白光慢慢消散之後,小松的臂彎裡已經空無一物。
……朝雲就這麼完全消失了。
只有一枚御守,靜靜地躺在她剛才躺過的地上。
小松慢慢伸出手,撿起了那枚御守。
居然是一枚下鴨神社的御守。
御守的正面,繡著著名的「連理之賢木」的圖樣。他打開那個小小的口袋,發現裡面塞著一張疊得小小的紙條。
他原本以為那張紙上會寫著什麼表白一樣的句子,甚至已經做好了看到類似於向著「連理之賢木」許願的言語時的心理准備。然而當他小心翼翼地慢慢展開那張紙條時,卻只看到上面寫著一行古詩。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他凝視著這行漢詩,一段簡短的對白突然浮現在他腦海裡。
某個夜晚,夜空晴朗高闊,有著美麗的月色;那些對白,是當那個夜晚他們並肩坐在薩摩藩邸的屋頂上,仰望著那樣的月色時,說過的話。
【誒∼說起來,高杉先生擅長三味線,大家好像都知道……那麼,您擅長什麼呢,小松先生?】
【談不上擅長……不過我會琵琶。】
【琵琶?!……好像彈起來要比三味線好聽啊。哎,這句話請千萬不要告訴高杉先生啊。】
【……那麼你會什麼樂器呢,朝雲君。】
【我嗎?……我好像以前會彈古琴,但是現在……好像都忘記了啊。】
【真遺憾,還以為下次能夠聽到你的彈奏呢。】他記得自己當時這樣說道。
那個時候呢?她說了什麼?
她說:【總有機會的。】
可是……當時他們誰也沒有想到,將不會再有那樣的機會了。
薩摩的年輕家老凝視著手中的那張小小的、寫著字的紙。
他應該算是第一次見到她的筆跡,意外地很有幾分風骨,像是練習過多時,很有功底。
對於他們來說,唐詩這一類的漢學,也是必須要修習的課程之一。所以紙上寫著的這句詩的出處全詩,幾乎是一瞬間就浮現在他腦海裡。
他的視線下移,腦海裡也浮現了接下來的詩句。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她竟然還是一位通曉漢詩的博學女子嗎?那些漢詩是她在凡世學習到的,還是在身為惡神的時候,在漫長的黑暗裡一點點學到的呢。
……而且,即使他感覺自己對她的了解在一點點不斷加深,然而一直到了最後,這個女人還是做了一件出乎他意料之外的事情!
不知為何,他的腦海裡忽然浮現出那天在屋頂上,在談及那些樂器之前,自己那有點死板的聲音,以及她帶著笑回答的聲音。
那時候,為什麼要說起那樣的話題呢。
……是因為,他自己的內心深處,也不想讓那場談話就此結束,是吧?
【你在看什麼?】
【看月亮。】
【……月亮有什麼好看的?】
他慢慢抬起頭來,將視線投向門外。
因為剛才慘烈的戰鬥,一整排障子門已經完全倒下來損壞了。庭院裡的陽光可以直接穿過走廊照進室內。
那首漢詩接下來的詩句,是什麼?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他放眼望去,今天天朗氣清,陽光燦爛。在那些渾身繚繞著不祥黑氣的怪物們都被肅清之後,天空中雲開霧散,世界一片平和澄明,重新晴朗起來。
可是,這樣的日光,這樣的世界……有一個人,卻再也見不著了。
現在回想起來,那一夜月色皎潔,清輝灑在她的身上,把她的身影輪廓都映照得近乎透明起來。
……那樣的她,哪裡像是什麼惡神呢。硬要說起來,倒像是傳說中的輝夜姬,沐浴著月色的清輝,要回到他遙不可及的另外一個天人的世界中去。
【您覺得呢,小松大人?】
她在他的記憶裡這樣微微偏著頭,含笑望著他問道。
小松蠕動嘴唇,從完全沙啞的喉間費力地擠出一個一個孤立的音節,回答那位仍然在他記憶之中狡黠而可惡地微笑著,等待著他的答案的輝夜姬。
「……因為月亮……很美?」
啊啊,或許就是這樣啊。
神子是白龍所選中的,天女一般的人物。白龍出現的時候,身上披著燦爛的光芒。那光芒照射向周圍,籠罩了他一切的視野,明亮眩目。
在那樣奪目的光輝之下,誰會注意到月亮是什麼樣的呢。
在天女的溫柔照耀之下,誰還會去注意惡神的喜樂與悲哀呢。
可是,假如能夠真正跳脫出龍神所帶來的、照耀世界的雪亮光芒的話,就能夠看清一件事了吧——
或者說,能夠看清一個問題的答案——
月亮很美。
假如這就是你想要我找到的答案的話,那麼你贏了。
明明……他以前不會喜歡這種過度頑固的、不聽話的孩子的。
那麼,與某個人相遇,會使自己產生改變嗎?現在的自己,與當初在鷹司邸外面對著大火的那位威勢赫赫、內心冰冷的薩摩的家老,已經有所不同了嗎?……
這樣的念頭茫然地浮了起來,他不知道是怎麼慢慢重新疊好那張紙條放回去,又是怎麼把那枚御守恢復原狀的。
那枚御守的織袋表面沾滿了血跡。他把那個織袋放在掌心,然後慢慢地合攏五指,用力地將織袋緊緊攥住,像是要永遠把它緊鎖在自己手中一樣。
與此同時,他一直避免去想的——一直避免記起的,那首漢詩的最後兩句,終於浮現在他的心頭。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你……是笨蛋嗎。」他低低地在喉間用氣音一般的聲息低語道。
隨著他的手指一點一滴用力握緊,仿佛心頭有一道沉重的鎖鏈,原本束縛著他的心髒,但是現在卻搖晃著震蕩著發出吱嘎的響聲,逐漸布滿裂痕,最終發出一聲清脆的爆響之後,轟然斷裂成幾個部分,然後化作飛灰一般,從他的心底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