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榮慶堂的正廳依舊奢華至極,然在此時此刻,卻只給人一種無盡悲涼的感覺。
上位的賈母哭得聲嘶力竭,也許最初她確是有做戲的成分。 可哭著哭著,賈母卻不由得悲從中來,只覺得滿腹委屈無處傾訴,彷彿半輩子的福氣之後,就是無盡黑暗悲傷。 這跟她以往想像的截然不同,作為一個打小就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侯府千金,賈母是真的從未吃過任何苦頭。 等及笄後嫁到了榮國府,雖然沒了父母雙親的庇佑,可公婆和夫君總算都是明事理之人,真要算起來,除卻年輕那會兒被迫將長子送予婆母教養之外,她愣是沒受過半分委屈。 哪怕之後賈代善撒手人寰,可她有兒有女,有超品誥命,還有嫡親弟弟又位高權重……
誰能料到,臨老竟還落得如今地步。
“老太爺啊!您當初怎就不帶上我一道兒去呢?撇下我一人孤零零的留在這世上,竟淪落到要看兒子兒媳婦兒面色過日子的地步了。這日子沒法過了,老太爺,您就帶我走罷!”
這廂,賈母越哭越傷心,那廂,賈赦冷笑的立在正廳中間,身畔的賈政倒是滿臉的不忍心,可他能做的也無非就是低著頭一副恨不得把頭埋進胸膛的苦逼樣。 可憐的賈母,這一哭就是小半個時辰,然而在此期間,愣是沒人開口說一個字。 賈赦是打定主意讓賈母一次性折騰個夠本,賈政則是乾脆沒膽子,至於珍珠不提也罷。
終於,賈母哭夠了。
“老大你究竟是怎麼個意思?這是鐵了心打算將你娘我往死裡逼嗎?果然是有了媳婦兒忘了娘,若是沒有我的十月懷胎一朝分娩,你以為這世上還會有你這個人嗎?你太過分了,太……”
面對賈母的控訴,賈赦依然一言不發,直到賈母哭夠了也說夠了,他才冷冷的嘲諷道:“要不要兒子送您去宮外登聞鼓告御狀?正好咱們全家一道兒下黃泉找老太爺,來個一家團圓豈不是妙哉?”
賈母被噎住了,只滿臉不敢置信的看著賈赦。 見賈赦隻眼神冰冷的回望自己,賈母愈發覺得心頭淒涼,忙急急的看向至始至終不曾開口的賈政:“政兒。”
然而,賈政卻只愈發的低下了頭,全然不敢同賈母對視。
“你、你們……”賈母面上半是震驚半是絕望,震驚於賈赦的出言不遜,絕望的卻是打小放在心尖尖上疼寵的賈政如今竟是這麼一副做派。 冷不丁的,賈母想起了前兩日賈政對她說的話,當下便顫顫巍巍的道,“政兒你是在怪我?就因為我給你賞了你,害的你沒法官復原職了,對罷?你在怪我?你在恨我?!”
回應賈母的仍是賈政的低頭不語。
說真的,能不怪嗎? 誠然,賈政此人乃是實打實的大孝子,可他就算再怎麼孝順,頂多也就是將妻兒擺在母親的後頭,可他的前程仕途呢? 親娘比妻兒來得重要,可前程仕途卻是遠遠比親娘更為重要的。 尤其在經歷了尋覓名師一事後,哪怕賈政再怎麼不願意承認,他也已經隱隱約約的感覺到了,自己的天賦不行。 要不然,為何明明這些日子自己已經那般用功了,還被先生們連番挖苦,偶爾他甚至感覺到一貫被他瞧不起的東府賈珍都比他能聰慧。
怎麼會這樣呢?
難道真的是因為自己的天賦不如人?
然而賈政並不知曉,被他拿來做比較的賈珍每日里過得有多淒慘 報復情敵的最佳方式 。 哪怕平心而論,兩人的天賦相差不多,甚至賈珍還略微好那麼一星半點兒,可他一點兒也不想用功唸書呢! 每次賈政感受到被超越的絕望之時,賈珍心裡的滋味也不比他好多少。
東府敬大老爺:……兒子不用功怎麼辦? 打一頓,立馬就上進了。
不得不說,自打親爹點亮了打兒子技能之後,賈珍每天都覺得生無可戀。 然而他並不知曉,賈政比他更生不如死。
“母親,兒子也沒法子。”許久許久,賈政才從勉強說出了這句話,且說完之後,他便雙膝著地跪在了賈母跟前,泣血哭訴道,“求母親體諒體諒兒子,兒子不能沒有前程仕途!”
賈赦立刻高看了蠢弟弟一眼,還認真思考了一下學習這招的可能性,不過很快他就放棄了,畢竟眼瞅著就三十的人了,還學哭著求饒這一招,太羞恥了。
幸好,賈政並不覺得有甚麼羞恥的,在他看來,別說他才二十來歲,就算到了六七十歲,跪在親娘跟前哭成傻子都沒關係,誰叫那是他親娘呢? 況且,賈母還真就吃這一套。
“好好,我真沒想到,你們倆兄弟竟是真打算把我往死裡逼!罷了,罷了,我還能如何呢?”賈母閉上了眼睛,認了這個殘酷的現實,“從今往後,我不會再同她們為難了,哈哈哈哈不就是伏低做小嗎?我一輩子沒給人低過頭,如今大不了從頭開始學!!”
“您能這般想自是最好的。”見賈母確實一副被傷透了心的模樣,賈赦多少也有些不忍,可甭管怎樣,該說的還得說,“老太太,您只需記得,女子未嫁從父,出嫁從夫,老來從子。您享福半生是因著攤上了一位好父親和好夫君,可惜的是,您沒生個得用的好兒子。”
賈母面色最後一絲血色被徹底抽空了。 賈赦這話根本就不是安慰她,而是打破了她最後那點兒念想。
那拉淑嫻有張家撐腰,王夫人也有王家人為她做主,可惜她雙親早已故去,唯一的嫡親弟弟也數年不曾歸京。 事實上,她早已在不知不覺間無人可依靠。
那就,伏低做小罷。
可伏低做小這種事兒,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 更殘忍的是,賈母根本就沒有適應的時間。
次日一早,原本說好了過兩日會來拜訪的王家兩位太太,冷不丁的就來了。 這來就來罷,姻親關係,兩家原也是故交,可顯然王家兩位太太壓根就不是來聯絡感情的。
人家根本就是來示威的!
王家女眷來訪,縱然來的只是小輩兒們,賈母也不能坐視不理,只得一面吩咐人立刻去通知王夫人,一面親自往中庭而去。 至於那拉淑嫻那頭,賈母也派了人去通知,卻只是支會一聲,並不曾強調她必須出來會客。
消息傳到那拉淑嫻耳中,她只輕笑一聲,喚了個體面的大丫鬟前去榮慶堂,只道她身子骨不適,就不湊這個熱鬧了。 丫鬟領命而去,片刻後歸來時,懷裡捧了個碩大的盒子,說是王家女眷送來的禮物,又道人家明說了,等她這胎生下後親自前來賀喜。
“嬤嬤覺得那頭是何意?”待丫鬟放下禮物退下後,那拉淑嫻笑看向容嬤嬤。
“能是何意?不過就是討好罷了 宮瓷 。 ”容嬤嬤看都沒看那禮物一眼,只憂心忡忡的伸手按了按那拉淑嫻的腳背。因著懷孕的月份漸漸大了起來,那拉淑嫻的腳步明顯的腫脹了起來,可算算日子,離臨盆至少還有兩個半月呢,如今已經行動不便了,往後只怕愈發的難捱了。也虧得那拉淑嫻心態好,哪怕身子骨略有些不適,她仍是該吃吃該喝喝,可饒是如此,容嬤嬤也心疼萬分,只恨不得懷孕的人是賈赦,因而每每看向賈赦的目光裡都透著不喜。
那拉淑嫻倒不覺得自己有甚麼值得王家人討好的,雖說以品階而言,張家老太爺要比王老爺子官職更高,可這文官和武將原就不能相提並論,兩者就算常在早朝上碰面,卻也是見面不相識的,完全沒有任何交際。
也因此,王家根本不需要討好張家,自然也就無需太過於她這個張家姑太太了。 除非,王家那頭只是單純的為王夫人考慮。
“倒是可憐天下父母心了,我倒是不曾想到,那王氏在家中竟是那般的受寵。”若非受寵,王家何苦總是尋榮國府的麻煩? 就算王家位高權重,以他們素來的行事作風,也不會做出故意得罪人的事兒。 再一個,王夫人在榮國府雖過得不大好,可甭管怎麼說,基本的顏面還是給了的,王家仍選擇一而再再而三的為王夫人出頭,最有可能的原因就是真的心疼這個女兒。
“受不受寵老奴不知曉,不過王家人素來行事張揚,典型的甚麼都吃就是不吃虧。再說了,王家也確實沒甚麼好顧忌的,就算他們家還有個小姑娘,可聽說比璉哥兒還小了兩歲,說親都不知道是哪年哪月的事情了,甭管他們鬧得再怎麼厲害,也沒甚麼影響。”容嬤嬤伏下腰身替那拉淑嫻輕輕揉按腿部,她當年學了一手推拿指壓的本事,如今倒是正好給用上了。
“嬤嬤何必這般辛苦?這些小事兒讓小丫鬟們來做唄。”話是這麼說的,那拉淑嫻見容嬤嬤並不停下手裡的動作,也只微微一笑,“提起那幾個小丫鬟,嬤嬤覺得她們如何?”
這裡的小丫鬟,指的並不是原先就在大房伺候的丫鬟們,而是前幾日才從榮慶堂過來的那幾位。
也就是,賈母所賞的准通房丫鬟。
還真別說,這一次賈母是費了不少心思才尋來的好人兒。 這裡的好,並不單單指容貌身段好,而是送來的那四人中,品行性子皆極為不錯,看得出來賈母或許真有旁的想法,可她並不曾盼著兩個兒子不好。
通房就是玩物,她挑選的都是各方面都格外出色的玩物,然而也僅僅是玩物而已,賈母從未想過,單憑這幾個玩物就離間了兒子倆口子之間的感情,更不可能盼著玩物取代兒媳婦兒的地位。
“一個蠢貨,打小被周圍人寵得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貨!整日里不知曉在想些甚麼,只盼著所有人都圍著她轉,沒腦子還胡亂的發號施令,只道是運氣好肯定能對,哪怕做錯了事兒也有人主動上來替她頂缸。哼,別人對她客氣,她卻拿來當成自己福氣!!”
容嬤嬤還是一樣的嘴毒,其實說起來,賈母並不是蛇蠍心腸的人,甚至可以說她並無太多心機城府,她只是習慣了眾星捧月的生活,誤以為這就是她應該過的日子。
長子不如次子貼心,那就冷著長子寵著次子;親戚有事兒求上門,甭管能不能成,先答應了再說;有事兒子兒媳婦兒上,辦不成就是你們沒用;兒子不願捧著了,你就是不孝;兒媳婦兒懶得理會她了,那就塞幾個通房膈應一下;孫兒孫女這般可愛,那就抱來自個兒養著;偶爾心情不佳了,所有人都過來哄著勸著,直到心情恢復……
這是病,得治!
71
那拉淑嫻並不知曉,她正在這廂腹誹賈母,而那廂賈母卻正遭受著人生有史以來最大的憋屈。
王家兩位太太是有備而來的,儘管她倆的娘家都很普通,可架不住人家嫁的好。 王子勝雖跟原先的賈赦似的沒啥本事,可他卻比賈赦受寵太多了,連帶他媳婦兒也硬氣得很。 王子騰就更不用說,本人能耐媳婦兒更能耐。 也因此,縱然沒有王家老太太在旁,光憑這倆人也足以教賈母重新做人了。
更別說,還有王夫人。
“小妹你看看你,怎的一點兒都不知曉愛惜身子骨呢?也就是你如今年歲還輕,倒還熬得住,要是像賈老太太似的,還不知曉會如何呢。唉,看你這般模樣,怕是心疼壞賈老太太了罷?無妨無妨,等好生養養,一準能好起來。”
“可不是這個理?這做女人的,要是連自個兒都不疼著自個兒了,誰還會在意你?也就是你運氣好,嫁到了榮國府裡,婆母慈善夫君疼寵的,這要是擱我家那口子,才懶得理會我呢!小妹,你也別太作了,要好生照顧自己和夫君,還有你家兩個哥兒姐兒。”
“說起哥兒姐兒,怎的沒跟小妹一道兒來?喲,難不成你還讓賈老太太忙活著?天吶,老太太多大年歲了,小妹你也太狠心太霸道了,趕緊接回來自己養著。這養兒育女原就是母親的職責,哪裡能這般躲懶!”
“就是,別說你大嫂了,連我都要好生說說你!賈老太太都這把年歲了,你怎能忍心?今個兒就接回去罷,省的回頭我家老太太說你!”
……
賈母看著王家兩位太太你一言我一語的,說的那叫一個熱鬧非凡。 至於王夫人,剛被喚來時倒是一副頗感意外的模樣,可很快就喜笑顏開的附和上了,也沒說太過分的話,只不過甭管王家兩位太太說甚麼,她都點頭稱是,一副乖巧的模樣,看得賈母死命的咬著後槽牙才勉強忍住不開口。 可饒是如此,賈母攏在袖子裡的雙手也早已死死的握成了拳頭,甚至額間的青筋都已若隱若現。
其實真要算起來,王夫人同娘家嫂子們的感情真算不上有多好,畢竟隔了一層,跟親爹親娘親哥哥親妹妹沒法相比。 可王夫人也不傻,一看王家兩位太太這番做派,她早已心知肚明。 哪怕礙於身份的緣故,她沒法當著賈母的面把話說的那般直白,可點頭附和誰不會呢? 只略怔了片刻後,王夫人便帶著滿臉的笑意,喜氣洋洋的配合起來 心弦上的你 。
王夫人是真的很開心,時隔多日,她頭一次露出了輕鬆自在的笑容來,襯著她那略顯枯瘦的身形容貌,只有一種說不出的心酸來。
“小妹呀……”王家大太太原本只是打算做做樣子,她跟王夫人並沒甚麼情分可言,甚至在剛嫁到王家時,還在王夫人手上多少吃了點兒苦頭,畢竟這婆母和小姑子總歸是難應付的。 可及至這會兒,看著同未出閣時截然不同的王夫人,她也不由得心軟了,“好好照顧自己,莫讓家中老太太擔心。你且放寬了心,甭管發生了甚麼事兒,你終歸是王家的女兒,我跟哥哥一樣,都是拿你當親妹子看待的。”
見王家大太太忽的走起了柔心風格,王家二太太一時有些愣神,不過很快她就回過神來了:“哎喲我的小妹喲,我娘家也沒個姐妹,可是真真切切拿你當親妹子來看的。你瞧瞧你如今這個樣子,這是吃了多少苦頭呢!唉,我可憐的妹子,要不索性回家裡小住幾日?放心,沒人會說半句閒話的。”
比起顧慮頗多的王家大太太,顯然王家二太太更能豁的出去。
她有啥好顧忌的? 一來,她夫君是家中老二,原不是繼承人,膝下又無兒無女的,她最不怕的就是名聲。 二來,誰讓她命好,夫君能耐得很,雖說如今尚不到而立之年,卻早已手握重兵位高權重,將來的前途更是不可限量。
這麼說罷,除非榮國府將來出現了逆天的子嗣,要不然賈家就等著被王家徹底壓制住罷!
“大嫂、二嫂,你們安心,我無事的。”王夫人幾欲落淚,一副悲悲切切的模樣,哪怕她嘴上說著無事,可面上的神情卻分明在訴說自己的苦楚。
王家兩位太太對視一眼,她們以往在王家沒少折騰,妯娌嘛,相互之間有比較有摩擦是很正常的事兒,尤其一個夫君沒本事,另一個夫君卻有滔天本領,一個兒女繞膝,另一個卻至今無一兒一女。 這倆人根本就不可能和平共處,更別提倆人都是典型的砲仗性子。
可問題是,這倆人要是掐在一起了,的確難以收場,可若是倆人忽的決定聯手了呢?
“小妹你有甚麼委屈就跟大嫂說,哪怕你大哥沒甚麼本事,大嫂也會豁出去給你做主的。”王家大太太一面說著一面極快的思索起來,她來之前是得了准信的,知曉因著大房太太懷孕,榮國府的管家權是落在了賈母手上,當下便以為是這事兒,“可是因著最近閒了?不要緊,回頭你多在賈老太太跟前伺候著,多幫襯一把,你年歲輕,可不是得能者多勞嗎?”
能者多勞是這麼用的? 王夫人暗自腹誹著,面上的神情卻是愈發的悲切了:“大嫂,我無事,我真的無事。”
一旁的王家二太太瞬間截口道:“那就是因著房裡頭太亂了?要我說呀,這房裡留個把人就可以了,人多是非多,萬一再磕著碰著了,算誰的?”說著,王家二太太猛地想起外頭傳揚的通房事件,當下便笑開了,“對了,聽說政二老爺先前被上峰勒令閉門思過了?嘖嘖,怎的這般狠心呢?回頭我同我家老爺說一聲,讓他尋人幫幫忙,這爺們嘛,總窩在府裡像甚麼樣子?爺們就該志在四方!”
賈母只這般眼睜睜的看著王家兩位太太並王夫人說的唾沫橫飛,甚至說到最後,王夫人乾脆讓人將房裡的通房喚了過來。 儘管王夫人的本意是將前幾日剛送來的那四位喚過來,可不知曉中間出了甚麼差錯,連最早賈母特地開臉的碧璽也被喚了過來。
一溜儿五個通房丫鬟,各個都是水蔥似的小姑娘,除了碧璽已經十四歲了,旁的四個皆才十三歲,哪怕看著尚未長開,卻也襯得王家兩位太太並王夫人老了許多 霸道鬼夫萌萌噠 。
嫡妻嘛,再怎麼賢惠大方,對於通房小妾之流也不會存有好感的,哪怕並無利益關係,想要得到好臉色也不可能。 王家兩位太太比賽似的翻著白眼,刻薄的話一句接著一句蹦出來,彷彿完全無需思考一般,只片刻工夫,就已經說得五個小姑娘眼淚汪汪的。
而至始至終,王夫人都只是但笑不語,僅偶爾抬眼瞧了瞧已經氣得面色發紫的賈母。
終於,王家兩位太太說夠了,擺擺手讓她們都下去。
“沒的跟這些小丫頭較勁,要是小妹你當真缺人,回頭只管跟嫂子要,一準包你滿意。”王家大太太長子都快十歲了,相較而言醋意並不算特別大。 只隱晦提到,就算想要通房,也可以用娘家人。
至於王家二太太更厲害,直截了當道:“先前不是都說了嗎?男兒志在四方,沒的在脂粉堆裡打滾的!小妹,回頭讓我定讓你哥哥給弄個好差遣。”
賈母忍了又忍,都說忍字頭上一把刀,她是真的忍得心肝肺都糾在一塊兒疼,忍得後槽牙都快咬碎了。 終於,王家兩位太太以要跟王夫人私下敘舊為由,離開榮慶堂往梨香院而去。 當然,離開之前她們果斷的將五個水靈靈的通房丫鬟給忘卻了,卻毫不猶豫的帶走了元姐兒,還派人去前頭書房帶口信,讓珠哥兒晌午直接去梨香院便可。
“我活得還有甚麼滋味喲!!”賈母哭倒在地,涕淚橫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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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下半晌,王夫人親自將她娘家嫂子們送出了二門,隨後卻徑直往榮禧堂而來。
那拉淑嫻見到王夫人時,只覺得她雖消瘦異常,面上卻掛著久違的愜意笑容,當下也跟著笑了起來:“弟妹今個兒心情不錯?”
自然是不錯的,那拉淑嫻氣量大得很,也覺得賈母神煩,更別說原就小肚雞腸的王夫人了。
“今個兒我娘家來人了,這不只覺得身子骨一下子鬆快了不少。”王夫人那叫一個神清氣爽,只笑臉盈盈的道,“我家哥兒姐兒總算又回了我身邊,房裡的閒人也少了,這不,我特地來跟大嫂顯擺了!”
說是顯擺,其實不然。
這王夫人也好,王家其他人也罷,其實都不算是蠻不講理的人。 之前,王家兩位太太在梨香院好生同王夫人分說了一番,直言賈母早已不成氣候,只要她保持明面上的客氣,旁的壓根就不用在意。 可張家在朝堂上的權勢卻是不容小覷的,雖說兩家並沒有太多的交集,可本著多一個朋友總比多一個敵人來得強,王家要求王夫人盡可能的同那拉淑嫻交好。
剛得了娘家人的實惠,往後也還得靠著娘家人,王夫人只要腦子沒問題就絕對不會違背娘家的要求。 這不,剛送走了娘家人,她就來探望那拉淑嫻了。
“顯擺?喲,瞧弟妹這說的,那是不是回頭我也得給娘家帶個信兒,讓娘家嫂子有空也來瞧瞧我?”那拉淑嫻淡笑著。
“要我說,還真該!旁的不說,至少房裡清靜多了。”王夫人意有所指的看了門外一眼,方才她過來時,負責引路的可是從未見過面的小丫鬟,瞧著那年歲那容貌身段……
王夫人敢肯定,那絕對是賈母賞下的好人兒!
72
沒有哪個女人樂意看到夫君左擁右抱的,這跟愛不愛完全無關,甚至跟度量大小也沒有太大關係。
亦如王夫人並不愛賈政,可她的尊嚴絕不允許寵妾滅妻的事情發生,就算僅僅只是有那麼一星半點兒的苗頭也絕無可能!
又如那拉淑嫻,既不曾深愛又極有度量,可若是任由她選擇的話,她仍希望乾淨、清淨。
當下,王夫人便笑著道:“大嫂,不是我說您,這屋裡沒個伺候的人自是有些不像話了,可這人兒一多,是是非非也就跟著一道兒來了。旁的不說,大嫂您如今懷著身子,可得萬分小心,這旁的丫鬟婆子倒是無妨,可這……原就有異心的人,不得不防備著些。”
那拉淑嫻笑而不語。
王夫人這話乍一聽似乎真的是為她好,可仔細一琢磨卻全然不是這麼一回事兒。
首先,在打發通房一事兒上,王夫人是佔了先的,尤其她還不曾親自開口,只是順著娘家嫂子的意思將通房丫鬟喚到了榮慶堂,又“一不小心”給忘卻了。 當然,那拉淑嫻並不清楚當時的具體情況,可想也知曉,今個兒王家來人,王夫人恰好打發了屋裡的閒人,就算是湊巧,也沒得這般巧合的。
其次,賈母如今看著是完全落了下風,可也不能將她逼得太過了。 王夫人鬧了這麼一出,看在王家人的份上,賈母不忍也得忍。 可倘若那拉淑嫻也將這招學了去,逼的賈母顏面掃地,誰能保證賈母接下來不會做出喪失理智的事情來? 旁的不說,單是賈母若鐵了心要求兩個兒媳婦兒每日定時晨昏定省,她還能拒絕這等正當理由?
再往下,則是個體差異了。 二房原就有個通房,甭管年歲是否大了,容貌是否不再依舊,可週姨娘是過了明路的通房,還是資歷最老的那個,打發走了旁的人,只要周姨娘留下,那就勉強算是妥當了,可大房呢? 先不說原就沒有老人,單說如今那拉淑嫻懷著身子,就不能不尋個能替她照顧夫君的人。
最後……
“弟妹說笑了,你和二弟乃是年輕夫妻,自是格外的恩愛。哪像我,早已人老珠黃了不說,如今又懷著身子沒法伺候我家老爺。況且,二弟念舊,我家老爺卻是個出了名的喜新厭舊之人,我不多弄幾個水靈靈的俏丫鬟在跟前,萬一他出去鬧騰了又該如何是好?如今,至少能將他栓在房裡。”那拉淑嫻笑得一臉柔和,言語之間更是誠意滿滿,且邊說著邊伸手撫著碩大的肚子,一副有子萬事足的模樣。
王夫人看得膈應得很,其實她原並不想插手大房的事兒,可總不能她房裡就一個年華已逝的周姨娘,大房這頭卻有五個嬌俏通房丫鬟罷? 這區別也太大了。 偏生那拉淑嫻說的句句在理,至少她完全尋不出反駁的話來。
“大嫂真是賢惠 教主精分日記(反穿) 。 ”半響,王夫人才勉強擠出了這句話來。
“我倒是不在意那點兒名聲,可惜我沒弟妹這個福氣。誰讓我家老爺不似二弟那般有大志向呢?”
大志向? 王夫人原本愜意的笑容早已消失不見了,她忽的想起了當年說親時的事兒。 她和賈政的親事是由雙方的父親定下的,她並不知曉賈代善是如何評價她的,可她卻知曉,當年王老爺子對賈政可算是讚譽有加。 甚麼勤奮好學,甚麼進退有度,還有類似於才華橫溢前途遠大之類的話,王夫人記不全了,卻是由衷的認為賈政是個難得的人才。
才怪! !
成親多年,當年那些看似美好的誇讚,如今早已只剩下滿滿的諷刺。 曾經的期盼化為了泡影,王夫人甚至不敢相信,夫君的前途竟會系在娘家兄長的身上。 不是都說高嫁女低娶媳嗎? 並非她看不上自己的娘家,可甭管怎樣,榮國府聽著就比王家更勝一籌。
可惜,她錯了。
大錯特錯。
“大嫂,我忽的想起還有事兒沒吩咐,這到底元姐兒離了有些日子了,那個……”隨口扯了個藉口,王夫人也沒看那拉淑嫻面上的神情,只低垂著頭便告辭離開。
“我送送弟妹罷。”那拉淑嫻倒沒揭穿她,只笑著起身欲送客。
王夫人趕緊婉拒了兩句,不過那拉淑嫻也是想著已經在暖炕上歪了一天了,怎麼說也該下去走走了,再說榮禧堂不比東院,原就沒有自帶的小園子,只要沿著穿堂走,根本就是風雨不著的。 當下,那拉淑嫻只就著丫鬟的手,笑臉盈盈的送王夫人出去。 見推辭不過,王夫人也懶得再說了,仍低垂著頭往外走去。
礙於長幼有序的規矩,雖說是那拉淑嫻送王夫人離開,可仍是那拉淑嫻被丫鬟扶著走在前頭,王夫人則跟在後頭,兩人之間差不多隔著兩三人的空隙。
從東暖閣到榮禧堂外,需要經過兩條直通的穿堂,距離倒不算很遠,一般情況下,連小半盞茶都費不了。 不過,因著那拉淑嫻月份大了,她走的極慢,與其說是打算送客,不若說是散步來得更為確切一些。 好在王夫人也不著急,一面慢吞吞的挪步跟著,一面還同前頭的那拉淑嫻搭話。
意外往往就發生在一瞬間。
因著是在自己的地盤上,那拉淑嫻雖不曾完全鬆懈,可總的來說,心情還是輕鬆的。 不曾想,眼瞅著就到門口了,忽的一股子大力從身後襲來,幾步遠的地方就是三五級台階。
那拉淑嫻心下一沉,好在她經歷的風雨頗多,當下便藉著左側丫鬟的手將她狠狠往前頭一推,旋即自己則往右側丫鬟身上倒去……
再往後,她就甚麼都不記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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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著臨近年關,賈赦最近忙著料理府中事務,以及拜訪諸多的親朋好友。 張家老太爺難得的給他放了假,只道等過了正月十五,還有事兒讓他忙。 賈赦並不在意,他又不傻,明白這是藉著讓他打白工的方式教導、鍛煉他。 至於先前定好的一年之期更是笑話一場,誰也不曾真正放在心上。
這不,今個兒直到掌燈時分了,賈赦才匆匆的回到府上,本想著順便去前院書房把璉哥兒撈來,然後父子倆再一道兒往榮禧堂去。 不曾想,他才剛從馬車裡下來,就看到一貫穩重的賴管家跟見了活祖宗似的朝他飛撲過來 超級靈泉 。
“大老爺您可算是回來了!!”
賈赦頭一個想法就是,自家親娘又作么了。 可旋即,他眉心一跳,就算賈母真的干了甚麼,也由不得賴管家指手畫腳。 也就是說……
“出甚麼事兒了?”賈赦冷著臉道。
“大太太今個兒下半晌動了胎氣,急吼吼的請了穩婆來,可這都快兩個時辰了,還沒有動靜!大老爺,大老爺!!”賴管家看著賈赦轉瞬間就消失的背影,愣是半響都沒能回過神來,還是一旁他兒子賴大伸手在他眼皮前晃了晃,連喚了好幾聲,他才猛地醒轉過來,伸手狠狠的打掉了賴大的手,“還愣著作甚?去請大夫啊!”
“大夫?太太生產請大夫?”賴大一面捂著手呼痛,一面納罕的問道。
“你信不信我立刻喚了人牙子把你給賣了?!混賬東西,讓你去你就去!磨磨唧唧的,回頭看老子怎麼收拾你!”
見老爹真的動怒了,賴大隻飛快的轉身,那速度簡直就跟方才賈赦離開時有的一拼。 等賴大都跑得沒影兒了時,賴管家卻皺著眉頭一臉愁容的望著府內,許久之後,才長嘆一聲,挪步回了府裡。
……
榮禧堂裡早已亂成了一鍋粥,賈赦趕到時,只看到一群丫鬟婆子堵在門口,每個人面上都是徬徨無助,甚至壓根就沒人注意到他回來了。 再往裡走,裡頭的情形似乎是好了許多,幾個大丫鬟並剛來沒多久的嬌豔俏丫鬟都在,前者忙著一壺一壺的送熱水,後者則將一盆一盆的血水往外頭送。
賈赦腦海裡一片空白,足足半刻鐘後,他才忽的意識到了不對勁兒。
他又不是甚麼毛頭小子,算上早夭的瑚哥兒,他都已經當了兩回爹了,且先前兩回生產時,他都是算好了時間守在府裡的,哪怕並未進入產房,他也從頭到尾的待在外頭。 也因此,在最初的愣神之後,他很快就察覺了異樣。
沒有尖叫哭喊聲。
女人生產有多痛苦,賈赦雖不曾親自體驗過,可總算是聽過兩回了。 甭管出身有多好地位有多高,她也會痛啊! 賈赦清楚的記得,生瑚哥兒時,自家媳婦兒叫聲有多麼的慘烈,足足叫了一天一夜,等孩子生下來後,嗓子徹底啞了,待出了月子後才堪堪養好。 等生璉哥兒時,似乎是順暢了一些,從頭到尾只花費了小半日工夫,可該叫的她還得叫啊!
“怎麼沒有聲兒?太太呢?太太去哪兒了?她在不在裡面?你說話啊!!”賈赦隨後抓過一個丫鬟,厲聲喝問道。
丫鬟被嚇了個半死,瞪著大眼珠子結結巴巴的道:“在,在裡頭,太太她在裡頭生孩子……”
在。
居然真的在。
可既然在的話,為甚麼竟連丁點兒動靜都無?
當然,這話是誇張了一些,畢竟外頭的丫鬟們來來回回走動著,裡頭也有穩婆不停的勸著,更有容嬤嬤那標誌性的大嗓門吼得震天響。 可是,唯獨沒有那拉淑嫻的慘叫聲。
賈赦面色煞白的看著近在咫尺的產房,冷不丁的,裡頭傳來陌生婦人的高呼聲:“保哪個?大的還是小的?”